叶孤竹回了鹰虎岭的总坛,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
他与杨泓坐在玄鹏上,飞过秋瑟谷的上空,冬夜的林海上浮沉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名叫幽微的小灵虫,它们三五成群的飞过覆盖着白雪的沐天银杏枝头,像是在这大地上随意洒下一把金粉。
玄鹏落在踏云台上,临走前亲昵地蹭了蹭叶孤竹。
这让叶孤竹感到惊奇,杨泓也感到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明空还记得你。”
叶孤竹不明所以,他望着这只玄鹏殷红的鳞甲感到困惑。
“可它应还未换过初鳞?”
玄鹏的寿命很长,每隔二十年会换一次鳞片,它们初生时鳞片为赤红色,越是年长鳞甲的颜色越深沉。这只玄鹏体型不大,鳞片红亮,应是尚未换过初鳞的幼鹏。
二十年前,叶孤竹已搬去了子规乡。
杨泓含笑点头,道:“嗯,但明空一定记得你。”
叶孤竹只当杨泓哄自己开心,顺口追问道:“为何?”
未料,这次杨泓只笑笑,摇头道:“这是个秘密,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叶孤竹在鹰虎岭上的住处没太大变化。
这点叶孤竹不意外,因为他那房间实在不太好改装。
他刚跟着杨泓回秋瑟谷的时候,夜里经常梦魇,常陷在灭门的梦境中,惊惧悲痛却又无法苏醒。那时莫陇尚未入谷,只能请些寻常的巫医来看,吃一些不温不火的安神药,收效甚微。
杨泓那时候也还穷,没现在这般阔气,也不大讲究,便叫人将自己书房隔壁的小厢房收拾出来,将中间的隔断打通,安上一架可以开关的碧纱橱,叶孤竹睡在里面的暖炕上,杨泓处理公务的闲暇踱步过去瞅一眼,要见着小孩子魇住了,就将人唤醒。
若见他还好着,就替他点一炉柏子香——他知道叶孤竹不喜欢那些甜腻温软的香料,更偏好这种带一些青苦草木气息的香。
有时候杨泓公务繁忙,熬到深更半夜就索性宿在他对面的榻上。
翻修鹰虎岭总舵的时候,杨泓给他另辟了一间上好的厢房,也叫人收拾了。
但那时叶孤竹恰好在外面和仙修掐架,没人敢轻易搬弄他原屋里的老物件,等他回来又嫌搬来搬去的麻烦,便说姑且先这样住着,日后再慢慢收拾。
那时杨泓事也多,便也由着他。
杨泓书房里,各类的文件典籍更不好收拾,当日索性是整个拆下来装进新房里,叶孤竹的房间也被算在杨泓书房里,所以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动。
他搬到子规乡去后,杨泓有阵子让人落了锁,眼不见为净。
后来气过了,公务繁忙的时候依旧在里头小憩。
他是很恋旧的人,屋里的布置不喜欢别人轻易改换,所以叶孤竹的房里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动。
杨泓将他安置在他旧日的榻上,替他将织金的竹纹帘帐放下,又在床头点了一把沉水香,嘱咐道:“你如今在伤病里,不能点寒气过重的香。柏子香就不要想了,等身子养好了再说。”
叶孤竹靠在半旧的软枕上,他很喜欢那被睡得柔软了的素锦。
杨泓不爱用香,也不爱侍弄花草,衣料上只有很浅淡的木槿花汁的气息。他嗅着觉得很安心,也放松下来,笑道:“也没那么多讲究。”
杨泓道:“没讲究?也不知道是谁,问我为什么板栗外头会有刺,它不该平平整整吗?为什么要用苦树叶子泡茶?这不是酒,这怎么会是酒呢?”
杨泓学着少年人难以置信的口吻,尾音微微上调,臊得叶孤竹想把耳朵捂住。
叶孤竹干咳了两声:“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有的。”
杨泓笑了一声,他若真心想翻叶孤竹的黑历史,能翻到叶孤竹当场羞愧自尽。但今日显然不是调侃他的时候,所以按下不表,只道:“你知你来秋瑟谷第一年年节的时候,我在你枕下放压岁时想什么吗?”
叶孤竹心说,实在不是很想知道。
杨泓道:“我当时想,我竟将你养活了,我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叶孤竹被他这样如往昔般温柔细腻地对待着,昔年的老脾气也难免找回来一些,听到这处,实在忍无可忍,反驳道:“我后来也没有很难养。”
杨泓眨了眨眼,眼眸里闪过一丝难过:“是啊,你跟着我,吃了很多的苦。你跟着我,总会吃很多的苦。”
叶孤竹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沧桑苦涩。
“可我若不曾遇上你,我早就死了。”
杨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不说这些。今夜太晚,明日再让你宅子里得力的人上来伺候,让叶旻挑些懂事的。今夜先凑合着,有事摇铃铛,我听得见。”
叶孤竹道:“这玩笑有些过了。”
杨泓道:“不说笑。今日忙,还有些事没处理干净。我不安心。”
叶孤竹道:“唤个人进来守夜吧,总不能什么事都叫大统领事必躬亲。”
杨泓道:“不了,我让他们今夜不必跟着。”
叶孤竹有些无奈,问:“这什么道理?”
杨泓看了他一眼,难得窘迫地撇开头:“你想让人知道,和自己弟弟闹了二三十年脾气,今天才和好吗?还是大半夜出去找他?”
叶孤竹识趣地闭上嘴,默默将被褥拉起盖住自己的下巴。
杨泓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摸摸他的头,才将帘帐放下。
因有前车之鉴,且杨泓有明确的吩咐,叶孤竹回鹰虎岭后住得十分舒心。
他因伤不能多下床,头几日便只能捏着他的棠棣玉坠在自己房里看军报。
杨泓本就半住在自己的书房里,为了盯着他喝药,更是一日三餐带着他一块吃,如此算下来,一日里常有大半日是陪着他的。
叶孤竹虽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免欢喜,只是放不下纳布的事。
好在他那伤势虽看着吓人,但未伤及根本,有杨泓运功替他驱除刀气,又有各式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伺候着,不过五六日光景便大有起色。
七日后,巫医来看说已可下床走动,也适宜稍加运动散心,只是半月内切勿大动干戈,恐留下暗伤。
杨泓听后很高兴。
月前从浴山开采的松香离火石恰运抵鹰虎岭总坛,他便让巫医们调配些去腐生肌,舒筋活络的药浴。
午膳时,杨泓对叶孤竹道:“本是预备着给我调养旧伤,这会子巧了,我们可以一起泡泡。”
叶孤竹幼承庭训,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听到这话却险些噎住,艰难吞咽了嘴里的甜羹,犹豫道:“这不合适吧……”
杨泓笑道:“有什么不合适?自家兄弟。你什么样我没见过?以前不也一起泡的吗?”
叶孤竹低头,想着该如何找个借口回绝。
杨泓看出他的迟疑,假装不在意道:“怎的?年纪大了,反而害臊了?还是……生分了?”
叶孤竹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个合适的借口。
“时下谷里风气不好,不比当年淳朴,尽流传些不三不四的本子。事情传出去,不知要被好事者怎么编排。”
杨泓道:“你啊到底是脸皮子太薄。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们照样要编排,这是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不是为着我们今日做了什么留人话柄,而是因为人总归要吃饭穿衣过日子。只要不动摇秋瑟谷的根基,泄露谷内机要,随他们编去呗!”
叶孤竹有些惊诧。
“没想到……泓哥你看得这么开。”
杨泓亲自盛了碗汤递与他,无奈道:“看不开也没办法。要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何尝是件容易的事?有几个邪修的家里人都是邪修或邪修众的?更遑论邪修众的家人大多是凡人。秋瑟谷虽有沐天银杏这得天独厚的庇护。可论及灵矿的储备,粮食的种植,都算不上是福地。若再不放开些手腕,允许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底下人怎么过日子?”
叶孤竹搅着汤匙静静听着,受教道:“泓哥说得很是,是我狭隘了。”
杨泓故意点破道:“你不是狭隘,你只是害羞。”
叶孤竹避无可避,只得搬出圣人的道理来:“食不言寝不语。”
奈何杨泓根本不在乎圣人,他愉快地拍板道:“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一起泡澡!”
叶孤竹嘴仗没打赢,只能认命地跟着杨泓泡了两日药浴,不出所料,有点上火。
然一想到纳布尚且生死未卜,叶孤竹便觉得自己这火上得很不应该,颇为罪过。未免心情郁结,第三日午后他出去散了个心。
鹰虎岭上皆知,他如今是杨泓心尖尖上的人,加之他本军功卓越,无人敢拦他。
叶孤竹随意走到后山处的一个观景台上,呼吸了两口新鲜冰冷的空气,望向远方的踏云台,本想瞧瞧幼年的玄鹏,没想到正巧瞧见踏云台上杨泓与鹿铎说话。
身旁跟随的叶旻也一道瞧见了,当即脸色有些难看。
心道,大统领这也太不讲究。既要做戏,为何不能细心些做个全套?如此这般两面三刀,自家少爷必然寒心。
没想叶孤竹神色未变,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笑道:“找个人带话给大统领,鹿老板家中新丧,恐怕哀思悲痛不能自已,怎还能吹这样冷的风?还是请回书房去吧。我那屋子虽离书房近了些,但将隔断拉上,再施个禁音咒术,还是很妥帖的。”
叶旻不是滋味地道:“少爷,左右您的伤已大好。不如我们早日回子规乡吧?”
叶孤竹看向他道:“待得不习惯?还是觉得委屈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叶旻是个老实孩子,如实道:“这次上总舵,那些伺候的人是客气了不少。可这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
叶孤竹拍拍少年人的肩膀,安抚道:“你要真住不惯,不若先回去休息一阵子,便当做休沐,我记着你也好几年没好好休个长假了。”
叶旻忙道:“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孤竹道:“我知道。”
他将头扭开,望向远处的山和雪,无奈道:“可我还有些事,必须在总舵处理。”
叶旻道:“那我也不回去了,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叶孤竹沉默了一会,道:“先替我去传话吧。”
叶孤竹的话说得很大度,心里也是同样的大度,但这话落在杨泓耳朵里必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鹿铎今日还是没能进杨泓的书房。
直到晚饭时候,杨泓才独自出现在叶孤竹房里。
他本以为今天是没法在这吃饭了,叶孤竹却难得地主动给他盛了碗汤。杨泓接过汤碗,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好在他这人的良心已经老了,很安分,不安得并不明显。
杨泓观察了一阵叶孤竹的神色,坐定后方道:“你前阵子写给我的军报里说,这半年来丛云堡很不安分。如今又逢妖国现世,是个多事的时候,难免要和哈尔.穆桑多走动,得有人出面去料理这事。”
叶孤竹应了一声,道:“鹿铎与哈尔.穆桑皆有辉腾人血统,又多有生意上的往来,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杨泓等了一阵,见他没下文,心想难道这事就这么轻易翻篇?
这不是叶孤竹惯有的脾气。
但叶孤竹表现得仿佛真的毫不在意,只是过了一阵问道:“渔舟唱晚自有鹿铎去交际,那隐蛇窟那边怎么说?”
杨泓道:“莫陇不日将会出关。他已与我定下约定,将会助我一臂之力。”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叶孤竹想了一下,问:“大巫医的身子还好吗?”
杨泓这才确定关于鹿铎的话题算是彻底翻篇。
他也想了想,回答道:“还是老样子,但他之助力本也不在武力上,没大碍的。”
叶孤竹笑道:“他们师兄弟两个在这事上倒真是很有趣。师弟管杀,师兄管救。论及单打独斗,谷里眼下没几个是纳布的敌手,可论及医术,他是半点也不通,大巫医的武道也是乏善可陈。不知他们的师父到底是怎么教的?”
杨泓看了眼叶孤竹,拆穿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给小蛮子求情吗?他如今躲在隐蛇窟里,以他师兄对他的宠溺,不知道多么逍遥快活。你这劲是白使了。”
叶孤竹道:“纳布重情义,大巫医又宠他,耿直里难免有些天真,但他不是个糊涂人。眼下隐蛇窟与鹰虎岭同气连枝,若真与那家撕破脸,他总要顾着隐蛇窟与大巫医。大巫医抱病多年,嘉骨年纪小修为也尚低,许多体力活还是得让他来卖力气。”
杨泓意外道:“听这口气,你愿意去劝他?”
纳布与叶孤竹交好之事,秋瑟谷内人尽皆知,但纳布与常醉的交情也匪浅。杨泓自诩很了解叶孤竹为人处世的习惯,向来不愿叫朋友左右为难,他若去劝也当是劝纳布两不相帮,远避是非。
叶孤竹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汤碗,缓缓道:“他的性子,我自认未必劝得动。只是这些道理他本就明白,不过他好面子,须得给他个合适的台阶下。这事倒是我擅长的。”
杨泓静静听着,过了一阵,脸上露出欣慰神色。
“阿照,这些年,你还是变了一些。”
叶孤竹笑了一声,感慨道:“小的时候,我以为我无须长大,天塌下来总有父母兄长顶着。后来,我以为我不会老去,天下虽大,千万人吾独往已。可有一日,我瞧见皎儿在对镜梳妆,从镜中见到我时悄悄藏起一个荷包。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然老了。”
他说到此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惆怅中带一些欣慰。
“老话说得好,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她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不想叫我知道。难道我也要板起脸跟她讲君子坦荡荡吗?”
提及儿女之事,杨泓会心一笑。
“人果然需自己做了父母,才愈发明白这世道的艰难不易,也愈发懂事。只是你这样怎么能算老?你只是懂事了。”杨泓想了想,说:“纳布的事情,先晾一晾他,等过了极乐宴再说。就他好面子?我就不要面子了吗?”
叶孤竹失笑,指尖轻轻摸了摸腰上的棠棣玉坠。
杨泓又道:“你既好些了,也不好老在屋里闷着,恰好有件事也合适你去操持,再过几日就是腊月初七,是我们邪修的鬼祭之日,你替我去趟桑梓峰,今年的英灵祭礼由你来主持。”
叶孤竹惊诧不已,脱口道:“鬼祭是邪修的大日子,英灵祭礼是大祭,以往都您亲自主持,怎能交予旁人?”
杨泓道:“正因是庄重的大祭才叫你去。阿照,有些事情早该由你去做,只是这些年耽误了。如今你大了,也懂事了,好好准备吧。”
这话说得叶孤竹心中顿时波澜万丈,他还想分辩几句,杨泓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道:“食不言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