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竹回去的时候着实是把人给吓到了。
他自己也能想象,夜半更深,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男人在路上走,实在容易引人无限遐想各类鬼怪传奇,说不定明日就能在镜湖集上看到相关的灵异话本。
好在跟随他的管家门卫都曾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物,很快镇定下来将他迎进去。
当然,说“镇定”有些过誉了。
管家与叶旻见到他时,那一脸快要吓昏过去的表情,若不是怕笑得太厉害会牵动伤口,叶孤竹肯定要仰天长啸三声。
叶旻哀嚎:“少爷,您这到底怎么回事!您怎么把人都给甩开了?”
转身心急火燎地安排人去请巫医,取药,烧热水。
叶孤竹觉得自己今日入门后,像是开启了什么奇怪的机栝,一大家子晚上睡不着,饺子下锅一般纷纷从犄角旮里蹦跶出来,每个人都神经紧绷,随处可见想要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又不敢轻举妄动的仆役。
叶孤竹开怀一笑,觉得自己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又难免生出苦恼,觉得家人表现太过。
只是或许伤口太疼,胸内一时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今夜这伤肯定瞒不住,但也不想过分声张。吩咐管家不许惊动两个孩子,请巫医直接来自己院里诊治,身边侍从只留下两个贴身的侍疾,余下的各回各家,不必跟着瞎折腾。
他这么云淡风轻地吩咐下去,众人才跟着安心下来。
只有叶旻还是紧张兮兮的,贴着耳朵问前问后,问得他有些不耐烦了,一把将人推开,打发道:“没什么,出去打了一架,输了而已。”
叶旻跟随他多年,鲜有见到他生气的时候,一时吓得不敢言语。
叶孤竹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哪天突然在路上被人砍死了,也一点不奇怪。
但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翌日大早竟有鹰虎岭总坛的人前来问询。
许是在伤病里,叶孤竹心情不好,有些厌烦。他想这次来的若还是鹿铎一派的人物,不如直接把人杀了——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脾气不比现在的纳布好。只是家教使然,他比纳布更讲些道理,后来意识到讲道理对某些人没什么用,便敷衍着。底下人常觉得他如今好说话,实在是对他的误解,叶孤竹只是觉得那些人不配叫他失态,也没必要为些不相干的人生气。
但某些挑衅,还是需要用血还回去才更省事。
他坐靠在床榻上,隔着雪白织金的文竹床幔,问:“来的是谁?”
叶旻深深地拧着眉头,抿了抿唇,如实道:“是大统领。”
叶孤竹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他又问了一遍:“谁?”
叶旻道:“是大统领。大统领带了巫医亲自来看您。”
叶孤竹拉开床幔,杨泓正在入门,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红黑打底的软甲便装,连披风也没有带,但今日天光明媚,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肩头,为他披上了一层耀目又温暖的金色。
叶孤竹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
叶孤竹搬到子规乡后,杨泓鲜有亲临,到军帐里慰问军士是有的,但在他府上也只在前厅里说话,一次也没入过他的院门。
此时进来了,不由皱眉,吩咐左右道:“把院子里保温的结界打开,窗户也打开。你们家主子受了伤,不好好养着,一味顾着那劳什子风花雪月的情调,闷在屋里又烧炭又见凉风的,什么道理?”
管家被骂得不敢说话,想去看叶孤竹,又怕这举动引得杨泓误会,只能连连点头称罪。
叶孤竹捂着额角,显是还没回过神来,语无伦次道:“不……不关他们的事。啊……不不是……你……您怎么来了?”
说着他便要起身下床,被杨泓一个手势止住。
叶孤竹上身因伤的缘故,雪白的泽衣只能披在肩上,裸露出层层包扎的伤口。
昨天闹得实在太晚,叶孤竹便没让人去隐蛇窟请大夫,只喊了军中常驻的巫医来救急。秋瑟谷里随军的巫医,能打比能治更重要——战场救急并不需要特别高明的医术。所以虽然包扎得很娴熟,也上了对症的外敷药物。但一则军中所用的药物泛用性强,药性刚猛,若是吃不消的,难免有些反噬;二则叶孤竹自己昨夜倦怠,也未喝内服的药便睡下了;三则鸑鷟非寻常神兵利刃可比,大量刀气残留在伤口内,一时半刻难以化解。所以伤口并不见好,依旧渗着血。
杨泓见着他胸前触目惊心的红色,不由叹气,无奈道:“我不来看你,难道任由你瞎折腾,折腾死我的爱将吗?”
叶孤竹觉着自己可能是昨夜没喝药,今日脑子烧坏了,很难运作。听了这话,也不觉害羞,只是有些无措道:“这……您最近和大巫医新学的冷笑话?”
杨泓面上一僵,只有很短的一瞬,转而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吩咐巫医们进来,重新替叶孤竹把脉,自己在外间的客厅里落座。
于是,又是寻医问诊的老套路,叶孤竹也不太记得自己答了些什么,只是一直忍不住向外张望,想透过碧纱橱确认杨泓是否还在。厅内也有人忙碌着,给杨泓奉酒。
他听见杨泓说:“你家主人伤着,别弄这些勾他,改换茶来。”
仆人下去换茶的间隙,杨泓看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入内室。
这时巫医恰好问到叶孤竹昨夜用了什么药。
杨泓打断道:“你问他这个,他怎么会知道?把昨日的巫医叫过来,你们自己讨论去。眼下这伤如何?怎么还在渗血?”
巫医小心翼翼地道:“外敷的药物嗅着并无大错,只是伤口没有缝合,所以还在渗血。”
杨泓闻言,忍不住责怪地看向叶孤竹,看得叶孤竹略有些心虚。
叶孤竹小时候养得很精贵,骨子里有些怕疼,以前便很难消受得起缝合伤口这样的罪。加之他易骨后身体的恢复能力很强,所以能不加缝合处理的伤口便只肯敷药。这些年虽也受过重伤,但好在莫陇一直很有办法,医术与功体俱高明得摸不着边,很少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医治他。
叶孤竹躲开杨泓的目光,解释道:“伤口上还有些刀气……巫医说眼下还不是缝合的时候。”
他偷偷瞥见杨泓的脸色不太好看,又忙补充道:“不要紧的,养一阵子就好。”
杨泓冷着脸道:“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
杨泓望向巫医,巫医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不对,顶着满头冷汗,继续道:“残留在伤口上的刀气确实厉害。大少虽然修为高深,能够抵御刀气的进一步侵害,但毕竟受了折损,一时半刻难以化解。如今贸然缝合,确有转化成伤煞之气的风险。伤煞之气一旦形成便难以药物清除,如蛆附骨后患无穷。为今之计,确实也只能以药物展缓外伤,再内服补血化刃、调养内息的药物。以大少的修为,只要化去刀气,外伤不日便可康复。”
话虽如此,在座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叶孤竹已是繁英五花的修为,能伤到他的刀气,岂是轻松能够化解的?
杨泓有些头疼,他揉着太阳穴,问巫医道:“除了吃药,这刀气还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化解?”
巫医想了想,面上流露出犹豫神色。杨泓递给身边的管家一个眼神,管家迟疑片刻,偷偷瞄了眼神色有些迷茫复杂的叶孤竹,最终很有眼色地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杨泓这才道:“说。”
巫医低声道:“大统领书房内有一尊紫焰珊瑚树,是昔日大巫医所赠。紫焰珊瑚上有碧海潮生阁重栢长老亲手刻录的清心灵咒,故世人皆用以静心凝神。但紫焰珊瑚本身采自东极天柱之下,生长时吸纳了这世间最纯粹的火灵精元,可淬天下万兵之息。”
叶孤竹听了这一串人名地名门派名,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想叶某人何德何能,一点小伤坏了这么多人的心血?忙要开口婉拒。
不想,杨泓却低声笑了,道:“我当多大的事!若换作别人家送的,你肯定不愿承这情。偏生是他家送的。你若不取来用,叫那南蛮子知道,肯定又要吵起来。找人去取吧!”
杨泓如是说,叶孤竹便也不好再开口拒绝。
他默默抚摸着枕边的棠棣玉坠,打眼送着巫医出了门,垂眸笑道:“纳布近日忙鹿姬的事,忙得上蹿下跳,哪有空听这闲话?”
杨泓冷哼了一声,脸上微有愠色,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碎发,道:“上蹿下跳倒是真的,就是一点正事没干。”
叶孤竹抬眸,眸中有些惊诧,笑道:“怎么?他没将事情办好?”
杨泓看了他一眼,叶孤竹忙将眼眸垂下避开他的目光,杨泓亦将目光挪开,恼怒道:“昨日忽然又来总舵,撒泼打滚,说不想办了。他要没查出些什么,倒也罢了。那模样恐怕是想包庇谁。鹿铎在外厅听着不大高兴,鹿姬纵有万般不好,到底是他亲妹妹,他忍不住冲了那小蛮子两句。两人竟敢当着我的面打起来!”
叶孤竹静静听着,面上神色不动,过了一会牵了牵嘴角,道:“鹿铎一贯克己守礼,难得见他失了分寸。不过兄妹手足骨血相连,也是人之常情。”
杨泓道:“你倒是一贯的心宽。”
叶孤竹道:“无所谓宽与不宽,共事之人,多少有龃龉摩擦,但到底都是鹰虎岭的人。统领一向重情,想来不会重罚。”
杨泓道:“鹿铎那个人,本心里倒不见得有多坏,只是长兄如父这么多年,过于溺爱他那妹妹,时常因鹿姬做些糊涂事。近些日子,也过于放肆了,我让他回鸾香院禁足,自己静静心。至于另外那个,我是管不了他了,让他师兄管去!”
叶孤竹听完杨泓的抱怨,不置可否,只是略笑了笑,心中稍定。而后小心地试探道:“只是鹿姬的事……”
杨泓道:“我心里已有数。你别担心这个,好好养伤。”
叶孤竹点点头。
杨泓又问:“说来,你这伤是谁下的手,你可知道?”
叶孤竹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杀来杀去这么多年,仇家遍地都是,哪能都认得?那刀倒是有些像传闻中的鸑鷟,兴许是仙修的人吧!”
杨泓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妖国现世的消息,他们也该知道了。有所动作倒也在意料之中。”
此时管家进来,请示杨泓可要用早膳。
杨泓看了眼窗外的日头,又看向衣衫不整的叶孤竹,叶孤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刻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杨泓无奈叹息,吩咐下人先去准备些清淡的膳食,又问巫医的方子开得如何。
巫医们回禀已在制药。
他面上方缓了缓,又进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屋内摆设,坐到叶孤竹的榻边,语重心长道:“你啊,年岁也不小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自己也不知道保养!一味顾着逍遥快活,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叶孤竹心虚地望着床顶,小声辩驳道:“昨夜忙得晚,今天早上睡久了些。”
杨泓道:“别给我装,我说的是睡得晚的事吗?你早膳没用,早上的汤药是不是也没喝?”
叶孤竹吞吞吐吐道:“这刚好嘛,要……要换药了。”
杨泓皱着眉头,像是在打量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他问:“昨天晚上的药是不是也没喝?”
叶孤竹闪躲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喝了的……吧。”
杨泓彻底无语了。
杨泓和叶孤竹一起用过午膳,看着巫医替他重新换过药,以紫焰珊瑚吸了一番伤口上的刀气,伤口好了许多,他才松了口气,又监督着叶孤竹服了汤药,方且离开。
叶孤竹午后睡了一觉,做了好些梦,梦里闪过许多纷繁杂乱的画面。
他梦见刚入谷的时候,杨泓为了哄他开心,带着他在秋瑟谷里打猎,手把手调教他的弓术。叶孤竹的手臂天生有些外翻,射箭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被弓弦打到内臂臂弯处,但他为了爽利又总是做不到稍稍弯曲臂膊,内臂臂弯处经常被弓弦打得一片青紫,杨泓每次都不忍卒睹,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扶着额头想,这死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真是宁折不弯的狗脾气!但这也恰是杨泓欣赏他的地方。
他梦见庚午大战前后,杨泓带着他在桑梓峰上吹埙,苍茫暮色里凄哀的埙曲随着山风在谷中回荡,那是他见过杨泓最难过的时候。同行的只有他们两人,杨泓望着这片山谷,笑着告诉他,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就将他的坟茔修在此间,与那棵挂满军中竹牌的沐天银杏同眠。叶孤竹烦躁地想,你怎么就确定自己能死在我前面呢?
他梦见杨泓带他走过一座很长很长的桥,桥的两面栏杆上都挂满了红色的缎带与各形各色的同心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并不言语,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近乎哀求地问他:“泓哥,如果我先服软,你会让我回去吗?”
他听见很长地一声叹息,那人终于回过头来,眼神里尽是无奈与失望。
他听见杨泓说:“阿照,可你终究没有低头。”
杨泓说完这话便消失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孤零零地留在桥上。
叶孤竹这一觉睡得久,醒来时已是午夜,眼睛里有些泪光闪烁,可他终究没有哭。
熟悉的埙声从窗外传来,他起身,随手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慌慌张张地走出门去。今夜月色很好,清冷的光洒在青石地板上,照得一切像是水一般的清冽,他走到院中,望向那埙声来的地方。
杨泓坐在屋脊上,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很清很冷,半点没有白日的温和从容,心情很糟的样子。
叶孤竹咽了口唾沫,讷讷地喊道:“统领……”
杨泓冷着声音打断他。
“别喊我。”
叶孤竹比早上还要茫然无措,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杨泓将埙放下,眉目间尽是疲倦,他说:“我都来看你了。”
叶孤竹只能默默地点头。
杨泓揉着脸,将恼怒委屈无奈揉到一起,变得复杂而苦涩。
他说:“我都亲自来看你了!我还给你送药!叶照,你还想怎么样?”
叶孤竹好像有些明白了,但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杨泓低吼道:“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给我先服个软吗?”
叶孤竹按着自己的额头,感觉像是还在梦里,他哑着声音说:“我没有,我……我……您……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杨泓的眼睛血红,他哽咽着道:“我等了那么多年,你再也不肯叫我哥哥了,你也不肯回来。你明明知道就算没有紫焰珊瑚,我的功体也可以救你,你明明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泪水终究无法遏制,从眼眶里滑落。
叶孤竹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听见杨泓问自己。
“这么多年,你非要我先来哄你,你就一次都不肯先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