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乡
虽然是冬夜月,但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很好,只是那色彩浓烈的花朵没什么香气,这样月光不甚明亮的夜里显得过于静默。好在院子里还有一些叶皎跟着他学园艺时种下的栀子,在这寒夜里孜孜不倦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叶孤竹沉默地注视着盆中的火舌吞噬密函,将手插入微湿的发间叹了口气。
他离开鹰虎岭的时候年轻气盛,将与他交好的几乎全数带走,那时杨泓虽然生他的气,但也怕他一个人在谷口过不好日子,能拨给他的人也尽可能拨与了他。
当日他觉得这很有些要分家的意思,杨泓那般绝情,自己再上竿子也显得很没意思,两边私下里有一年半载几乎断了往来。后来鹿家兄妹上位,与他有过交情的更难在总坛立足,以至现在连消息都难以打探
纳布与杨泓起了争执,大打出手,甚至动用了玄鹏,但具体缘由无从得知。
一页密信看了和没看一样。
叶孤竹默默盘玩着一枚棠棣式样老红玉髓的坠子,那玉本也是好料,雕工细致,只是此时失了附灵,在灯火下显得格外黯淡。
棠棣玉坠在他修长的指尖翻飞,像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叶孤竹苦中作乐,心道,还不如花二两绿玉骨到镜湖集上打个八卦,说不定都比这实在。
关于纳布得罪人的本事,叶孤竹自认有丰富的经验可以品鉴一二。
但他很清楚,纳布并不真像在镜湖盟会上表现的那般鲁莽,或者说,这种粗枝大叶正是他的铠甲。他的真性情若非逼急了,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显露。杨大统领万般都好,但不知是缺了哪根筋,纳布有些看不上他,所以在他面前也多是敷衍着——这点也是在与纳布熟识后,叶孤竹才渐渐琢磨出来。
不过,杨泓一向很会哄人。叶孤竹年轻的时候跟他过日子,比纳布这个不养在跟前的,会折腾多了。有阵子杨泓着了魔般想给他说门好亲事,被叶孤竹连着甩了一个月的脸子,每次杨泓都能厚着脸皮将他哄得回心转意无话可说。
所以这些年来杨泓与纳布虽不十分地亲近,但也算和睦。
若说是为鹿姬的事,叶孤竹觉得杨泓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这不全然是情感上的缘故,也有着很重要的利益因素。
纳布虽然一直自诩只是明月楼主,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对隐蛇窟的影响力——当年大巫医重伤抱病,嘉骨年幼且大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受到大巫医钦点回隐蛇窟主事的人是纳布。他摆平了隐蛇窟内的暗涌,杀了不少人立威,后来也是由他默许将隐蛇窟内的权力平稳过渡回嘉骨的手中。他如今虽已不掺和隐蛇窟的内务,但余威犹在。加之莫陇对他的宠溺偏爱,秋瑟谷杏主圈子里人所共知。他虽未有杏主的名头,却等同于隐蛇窟的代行杏主。这些年大巫医养病避世,隐蛇窟与鹰虎岭的交际也多由他出面。
而鹿家兄妹虽然得杨泓重用,却也只有杨泓的重用,十分不得人心。一则鹿姬当年引来灭谷之祸,庚午之战虽然守住了秋瑟谷,却也死伤无数。二则鹿铎为了保住鹿姬,急于攀附杨泓,急功近利得罪了不少人,也替杨泓做了许多不好开口的事情。只是这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两兄妹便更加依赖杨泓的庇佑,因此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只能隐忍不发,自行消化。
这是这些年来叶孤竹旁观纳布与鹿家兄妹吵架体悟出的道理。
排除完这两项,叶孤竹一时半刻也想不通两人究竟为什么能打起来。他想,或许该回一趟鹰虎岭了。可又不由有些沮丧地叹息,自己回去就一定能有用吗?上次军粮的事,还是纳布替他出的头。
叶孤竹仰头靠在椅背上,感到十分疲倦。
他难过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每次和杨泓吵架都能理直气壮地甩出一句,有本事你别搭理我!
后来他才知道,杨泓很有些这样的本事。
叶皎捧了参茶进来,便见自家义父如此苦恼着,心下不由暗生怜惜。
叶孤竹易骨时的年岁很小,如今看来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他今日刚洗了头,鸦墨色的乌发半干未干地披散着,越发显得年轻起来。其实若非遭逢家变,他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公子。
叶孤竹见到养女倒是很高兴,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下?”
叶皎将参茶放在案上,轻声道:“刚陪阿照读了一会儿书,本要睡下。听旻哥儿说义父您还未用晚膳,特意来看看。”
叶孤竹道:“没什么,只是没胃口。”
叶皎聪慧又善解人意,瞟了眼火盆里的密信残骸:“义父,是在担心纳布大哥?”
叶照与叶皎这对养子女皆是叶孤竹旧部的遗孤,叶孤竹找人看过,他们有天资根骨,不易骨也能入玄门修行,所以一直有意想将孩子们送走,或去一些隐世避居的小门派,或送往辉腾天宗做个外门散修,不求孩子们有多大的前途,但求一生平安喜乐。他总想着将他们从仙邪之争中摘出来,秋瑟谷内的是非也尽可能远远避开。
所以他并不接话,反笑着问道:“太奇怪了,你怎么总爱喊他哥哥,这不乱了辈分了?”
叶皎也笑笑,道:“可是我瞧着纳布大哥的脸,实在很难喊出叔这个字,况且他也不喜欢。”
叶孤竹哭笑不得,其实这也有道理,毕竟纳布在他们这一辈里,总显得很年轻。他失笑道:“可你遇到鹤雪和嘉骨的时候怎么办呢?”
叶皎道:“就喊名字嘛,还能怎么办?反正谷里也不讲究。”
说到这儿,叶皎又转话锋道:“义父要真担心,明日皎儿可以到隐蛇窟里去问问,大巫医一向很疼纳布大哥,且嘉骨为人机敏,应该会有纳布大哥的消息。”
这话倒提醒了叶孤竹。他虽住在子规乡,到底是鹰虎岭的人,不好直接出面去问嘉骨纳布的消息。但叶皎这两年在隐蛇窟内学医,与嘉骨私交甚好,让她旁敲侧击地去问问,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只是……叶孤竹有些犹豫地看着叶皎,如今谷内风云涌动,许多事情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叶皎看出他的顾虑,好言劝道:“皎儿知道义父不喜欢我和阿照掺和谷里的事,但纳布大哥与您情若手足,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您心里惦念他,我也一样担心。”
叶孤竹想了想,对叶皎道:“你且写封信过去问问,别问他在哪里,只问明月小楼可还安好。”
叶皎乖巧地应了一声。
叶孤竹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警觉地望向头顶,他将养女拉住,默默唤出青铜古剑,嘴上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剑光起,琉璃瓦片在屋顶如花绽开,磅礴剑气直追一道黑影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
那人修为极高,闪躲间只用了最简单的招式,一时竟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招式路数。叶孤竹经验丰富,看出这人能为绝不在自己之下,他蹙眉,打下一个响指,启动了屋内的庇护结界。
他吩咐养女道:“在此等候,不要离开。”
说着,他双手持剑飞身追上空中的黑衣客。
黑衣客显然也不准备逃,或许应该说,方才的响动正是他对叶孤竹的挑衅,他双手抱臂在空中等待着叶孤竹。
两人隔空对峙,杀意在空中蔓延,惊起飞鸟四散。
叶孤竹道:“兄台好修为,竟能悄无声息地破开叶某家宅巡卫结界。只是更深露重,何苦在檐上吹风,不如下去小酌一杯,也好叫叶某一尽地主之谊。”
黑衣客不言语,手从腋下至头顶划出半圆,唤出一柄长刀直向叶孤竹眉心攻去,这一刀带有万钧之力,叶孤竹却不闪避,反是闭目凝神,直至那人迫近身前,毫厘之间,方且倏忽拔刃,单手上挑格挡黑衣客的刀势,兵刃相接,灵力爆出绚烂亮光,顷刻间宛如朝阳出渊。
叶孤竹的青铜古剑,名唤鸾锵,原是西海上一个不知名小岛上挖掘出来的血色异矿,辗转流入中原后,为东海灵墟岛天泽阁前代铸圣所得,前代铸圣经过多年勘验,怀疑此乃上古时神魔大战中洒落的凤血点化的异金石。他以此石为主辅以首山之铜、日月之辉铸就成了此剑。这剑与寻常兵刃相接时,能引得对面的兵刃颤动鸣叫,犹如洞箫之音委顿靡靡,故曰鸾锵。
黑衣客所用的不过是普通冰魄玄铁所制的苗刀,虽也算得上精良,但遇见鸾锵也不由气短胆寒,震刀而鸣,欲要退避。
叶孤竹抓住机会,立刻旋身避开刀锋,双手持刀,身体快速下沉,以腰马之力斩击刀身,干净利落地将那苗刀一分为二。黑衣客眸中微露惊诧,但并未失了分寸,旋即手腕一转,竟以断刃顺势再度攻向叶孤竹。叶孤竹再度转身横劈,斩击黑衣客的腰身,他这一击力量惊人,裹挟有万千风雷之势。
然那黑衣客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应,他将断刃丢开,仅以双掌化爪,竟遏阻了叶孤竹的攻势。
叶孤竹面露惊诧,只这一瞬的破绽,黑衣客又以鞭腿击他。叶孤竹苦练重剑多年,下盘本稳如泰山,然那黑衣客仿佛十分了解他,专挑他的弱点进攻,叶孤竹又因前一招泄了气,一时竟落了下风,只能退开几步,重整旗鼓。
此时黑衣客转身要走。
叶孤竹匆匆瞟了眼脚下,见家中护卫已至,立刻御风直追那黑衣客而去。两人在夜色中起起落落,身姿如雁如鹤,纠缠了一阵,最终落在种满血色杜鹃花的山坡上。
夜已深沉,月上东山,繁花四合,只有暗香浮动。
黑衣客突然止步回身,飞驰间再次从虚空中唤出另一柄七尺有余的苗刀,这次的苗刀刀身漆黑如墨玉,在月光下却又隐隐发光,刀柄尾端有一枚紫色羽翎。
叶孤竹眼神一亮,他本人嗜好收集灵石玉矿,对铸造之术颇有研究,因此古今神兵皆有耳闻,一眼便认出这是失传已久的神兵鸑鷟。据传这曾是几百年前天命谷首徒云隐空的佩刀,铸造师不详,早年云隐空唤它作无名,后来云隐空以其独创的刀术“鹤华”闻名于世,其招式如鹤起舞,手中墨刃如雁击空,所以被赠名鸑鷟。
云隐空一生痴于刀道,最终为了奉刀走上极端,投身归墟为祭,从此鸑鷟下落不明。
今日神兵重现,叶孤竹不由警惕起来,以手横刀转为守势。
黑衣客也以双手控刃,盘旋挥舞朝叶孤竹攻来,叶孤竹虽然没见过传说中的“鹤华”刀术,但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显然与“如鹤起舞、如雁击空”搭不上边,他一面心生疑惑,一面小心应对。
两人如此过了百余招,黑衣客始终没有显露本家功夫,且招式中并无致命的杀招,叶孤竹渐渐也留力三分。纵横的刀剑之气只在月下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花雨,那白日里艳丽的赤红杜鹃花在暗夜下暗沉如血,飘零四散。
最终也不知是谁先厌烦了,黑衣客再次举刀攻向叶孤竹的眉心,叶孤竹稍稍迟疑,故技重施,再次旋身下腰使出拔刀斩击,但这一次黑衣客显是有备而来,先一步顺势而下,在背后刀换左手,反手提刀击他后腰,然此时叶孤竹却故意转身,墨刃刀锋顺势划过他的前胸。
一直目光如冰的黑衣客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叶孤竹却不看他,飞扬的墨发遮住了他精致的眉眼。幸好最后时刻,黑衣客缓了刀势,这一刀终究不能致命。
血从叶孤竹胸前喷薄而出,染红近在咫尺的两人各自的面目,又随漫天花雨一般落下。
一样的殷红,在漆黑凌乱的大地上,无人能辨认哪一滴是血,哪一瓣是花。
如同这纷乱世间,爱恨缠绵,谁又能分辨哪一份是真,哪一份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