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初见
多年后,有好事之徒来问纳布与顾清之,他二人初见时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纳布说:“很不错。”
陆商问他:“哪点不错?”
纳布拿直勾勾的目光将身旁的顾清之从上到下扫了一圈,最后停在腹下三寸,笑得越发意味深长,道:“各方面都很不错。”
顾清之答曰:“很危险。”
纳布听到这话,手上寂寞难耐,挑起顾清之一股青丝在手里把玩。
“哪方面很危险?”
顾清之认真地道:“各方面都很危险。”
陆商听他两人一席话,如听一席废话,于是让两人深入解释一下。顾清之为免纳布先开口解释自己哪里算得上不错,不得不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首先他当时在我头顶房梁上,这个攻守位置便注定了,他一开始便对我一览无余,而我对他一无所知。”
“所以你们一见面就决定了攻受?”
顾清之:“……”
也不能算错。
顾清之这时已经有了些年岁阅历,明白这世上的事,如果不能面对,还可以选择逃避,所以装作没听见这个问题,继续说道:“第二,他修为很高。”
纳布道:“当时我隐去了灵息,你怎么知道我修为很高?”
顾清之道:“因为在你故意出声之前,我没有发现你。你故意出声之后,我竟然也没有发现你。”
纳布笑道:“你都听见了声音,怎么还说没发现?”
顾清之道:“我听到你的银饰响动,却听不见你的呼吸心跳。人修为再高,只要还活着,就需要呼吸,即使闭气,也该有心跳。那么近的距离,以我当日修为,竟在你出声前毫无察觉;你出声后凝神细听,竟仍听不见你的呼吸心跳。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你调整了呼吸与心跳的频率,达到与我相同的步调。”
陆商道:“这事虽难,但在吃赏人里也算是看家的功夫。”
顾清之道:“一个修为高深的吃赏人老手,若苦练几年,全力施为,确实不算难,但他当时还在做别的事。”
陆商转头看向纳布:“当家的,您那时候除了在偷看别人洗澡,还在做啥?”
纳布愉悦道:“自是做些令人快活的事。”
陆商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往后一仰,抬手便要骂出一句禽兽。顾清之赶忙拦住,解释道:“他当时在偷吃我的荔枝。”
陆商:“……”
陆商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纳布,纳布一贯皮厚,权当没看见,往自己口里抛了颗枣,咬得嘎嘣脆。
顾清之笑道:“此外,他还在盘算一件事。”
纳布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对当日情形的复盘,没想到顾清之想的如此透彻,不禁问道:“哦?什么事?”
顾清之道:“你在想要怎么试探我。”
纳布微微一笑:“毕竟是渊云君的徒弟,总叫人心痒难耐。”
顾清之也跟着笑起来:“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不过,当时见你能一心二用,一面调整自呼吸心跳来荫庇自己,一面还能悠哉地躺在梁上剥荔枝,足见你是个高手。”
陆商问:“然后呢?他怎么试探你?”
顾清之道:“他先是随手一捏,将那荔枝壳化作齑粉,向我撒了过来。”
陆商痛心疾首:“当家的,您怎么能往人家洗澡水里乱扔垃圾呢?”
顾清之说:“非也,我猜他在梁上时,心内正犹豫是拿荔枝壳扔我,还是拿荔枝核扔我。当家的想试试渊云君的徒弟,却不想以大欺小,所以这一招并没有用多少灵力,这是他让我的第二招。”
纳布道:“你虽然无法察觉我的呼吸心跳,但在我给你的第一声提示后,你仍觉察出我的藏身地,那时便已有了警觉,双手在水中结印,只是你当日经验不足,所以结印的速度比不上现在。好在你的身体足够灵敏,先是侧身腾挪,而后打出一道水幕将那荔枝壳粉给挡住了,继而更迅速地左手掐诀,使出一招天雷咒来回敬我。”
顾清之道:“并不是结印的手法问题,我当时……迟疑了。”
纳布调侃道:“你迟疑什么?莫不是见我生得太俊俏,一见倾心?”
顾清之道:“那倒不是,你当日动手太快,便是有十二分的俊俏,我也不太瞧得出来。只是你一身红衣银饰,我在中原待久了,少见这样浑身上下都是首饰的打扮,第一反应怀疑是个姑娘。”
“哦?若是个姑娘,顾道长就忍不住手下留情了吗?”
顾清之望向他,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道:“温泉水暖,沐浴失衣,又有美人在旁,实在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纳布啧啧称叹,“那等时候,顾道长还能胡思乱想,好兴致呀。”
顾清之道:“当时我肯定不敢想,毕竟我那水幕还未落地,当家的便以燕子穿堂过了我的天雷咒,转眼间你的第三招又至,我哪里敢怠慢?只是我见你以灵力催化那荔枝核,眨眼间化作十年树木,又只轻轻转手空扫,便能以那万千树叶化作利刃来攻我,我自认没有这个能为。我虽也能取地利以万千水花与充沛水雾抵挡,但运功结印,也远没有你那般轻易。我便知你的修为根基定然在我之上。又见你穿堂过梁的那一式躲得极其漂亮,知你肯定也修武。你既修武,又能隐藏气息,想杀我是很容易的事,但你没有这般做。躲开那道天雷咒后想要近我的身,也是轻而易举,但你反其道而行,故意与我拉开了距离。我当时便猜,是因为你知我是登天道的弟子,不想在武技上占我便宜。”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在试探你,并没有杀心,才敢与我谈条件?”
顾清之但笑不语。
只有陆商忍不住问:“你就这么光着身子跟他打?打了几招?”
纳布:“……”
顾清之:“……”
其实也就光了三招,因为第三招后,纳布觉得此子修为平平,没什么意思。甚至得意地想,渊云君虽然自己牛逼轰轰,但教起徒弟来不过如此,还不如我呢。
纳布当年也还没有看光屁股男人的癖好,于是足间一点,落在温泉池外的琉璃屏风后,手上施了个风咒将衣服给顾清之送去。
顾清之承他好意,将那面玄里红、绣满太阳神鸟纹的登天道弟子袍给披上了,转过头来,隔着屏风问纳布:“不知先生何人,来此有何见教?”
纳布虽瞧不上他的修为,但见他说话还算中听,态度也算镇定,心下想,倒有几分名家风范,开口笑道:“我是谁?我自是你的救命恩人。”
顾清之闻言眉头一蹙,问:“先生何出此言?”
纳布信口开河道:“你得罪了一些人,有人要花钱买你的命,杀手这几日便至。我呢,曾经受过你师尊的恩惠,碰巧得了这消息,为了还他人情,特意来救你一救。”
顾清之一愣,心道:不至于吧,一个执令主而已,一年才多少的俸禄,竟然已经卷到了要杀人买命的地步?心下惊骇之余,又冷静地想到,他这样的废物点心,想来也值不了几个钱,觊觎执令主这等芝麻小官的仁兄,想来囊中也羞涩,请不起什么像样的杀手。于是大感宽慰,真心实意地抱拳道:“多谢先生前来相告,我近日会多加小心。”
纳布等了一等,想等这人主动开口求助,不料顾清之就此没了下文,只得主动开口问:“你不信?”
顾清之心道,我信的呀!只是几个歪瓜裂枣,想来我还是应付得来。他正要开口解释,但纳布性子有些急,没等他开口,就丢出一张蜃楼出品的悬红令来。顾清之接到手上,展开乍一看,里面涂涂改改,墨迹团团块块、斑斑点点、影影重重。
顾清之心内百感交集,暗叹,这什么玩意!若是混到登天道的春秋两考试卷里,光卷面分就能判个落地。
屏风另一头的纳布也是将东西扔出去以后才想起来自己早些时候对它做了什么,沉默片刻,补充道:“你只看那悬红令上的目标姓名与悬红令尾端蜃楼的印鉴,可知我没有骗你。”
顾清之耐着性子将这悬红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是沉默,这悬红令确实做不得假,但是……他左手掐诀提防道:“先生,如此详实的悬红令,是不是出现在那前来杀人的杀手身上更为合理呢?”
纳布轻笑了一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顾清之这才看清楚来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花里胡哨”的一个男人。
那人披着一头鸦青长发,未曾束发,只在浓黑长发里藏了数十股小辫。脖颈、双臂、腕上、脚踝戴满雪白银环,左耳单坠一枚银蛇耳饰,活像个行走的首饰匣子。一身深浅不一的杂红色奇装异服,露出一节肌肉分明的小腹。
最奇特的是那双琉璃般的蓝眼睛,有一种不属于人族的危险美丽,让顾清之不由想起传说中的辉腾“狼瞳”,据说那是辉腾九姓里血统最尊贵者才能拥有的蓝眼睛。
顾清之心下暗惊,辉腾人吗?
辉腾也有修士,但他们不信仰中原天都九野的诸神,加之中原与辉腾征战不断。辉腾修士少有南下,与镇邪军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在这能见到辉腾人的情况只有一种,便是托庇于秋瑟谷的辉腾邪修,譬如秋瑟谷七杏主之一的哈尔.穆桑。
所以,是邪修吗?
顾清之的心跳开始加速。
纳布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是呀,若我要杀你,你防得住吗?”
顾清之的心跳得更快了,他问:“那先生,你到底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
纳布撇嘴,心想这话问得真傻气,我若要杀你还与你废话个什么劲,嘴上道:“我承了你师尊的情,自然是要救你的。只是蜃楼的单子,向来买卖双方两不相知。即便今日我不动手,你这条小命也危险,我这救便救得不够彻底了。”
顾清之听出这话还有下阙,试探着问:“那先生的意思是?”
纳布终于能将自己早已拟定的剧本搬出来,忽悠道:“我有一计可助你将那买凶的人引出来,到时你将人除去,自可后顾无忧。”
闻言,顾清之颇为惊讶,心想这位杀手先生也太贴心了些,只是他这样云淡风轻地打着报恩的名头反过来算计自己的主顾,到底是有义气还是没义气呢?这个人的人品真是不可估量……
但这番心思不好当面问询,顾清之只能憋着问:“不知先生有何妙计?”
“有人想买凶杀你,自因杀了你有万般好处。不如你就先假装遂了他们的心愿,来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如何?我知在假死这件事上,你没什么经验,不过没事,尽数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亲娘来了都看不出端倪!我还能给你提供个假死时稳妥的藏身之所,一口价,十两绿玉骨。你看怎样?”
纳布在秋瑟谷内混迹多年,深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不花钱的东西反叫人生疑,所以报了个超低价意思意思。
然而顾清之闻言,看纳布的目光变了,从原本的戒备与怀疑,转化为看山门下摆摊算卦者的慈爱。
——登天道山脚下有个入道镇,镇子上有个自诩半仙的瞎子,这假道士逢人便要铁口直断一番,每一次开头不是兄台近日有血光之灾就是我见兄台印堂发黑,总之,就没什么好事,必要让他推算推算,买些由他开过光的葫芦符咒方可消灾解难。
在登天道脚底下冒充活神仙,实属没眼色,奈何人家本就是个半瞎,登天道的道长们又比较有好生之德,所以也没撵人。只是他那生意肯定干得不好,所以瘦得皮包骨头,饥一顿饱一顿,顾清之每次见了都忍不住同情心泛滥,花钱买两句倒霉话听听。
这慈爱的目光放在纳布身上,纳布立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心道,爷还不是担心你这穷鬼出不起钱,才再三斟酌了个骨折价,不然你到道上打听打听爷的身价,只怕你数着数位就能吓晕过去。
纳布这人是不吃气的,立刻补充道:“这是看在你师尊的面子上,若要让我替你杀了那人,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顾清之很了解这种话术,入道镇上那个半瞎见肥鱼上钩时想再多捞一笔,也是这么个句式。这通常是那半瞎半月没开张时的套路,故而他的目光越发慈爱起来,顺着纳布的话柔声问:“那你说还要多少才够?”
纳布面无表情地道:“五万两绿玉骨。”
顾清之立刻收了慈爱,慨叹地想,师尊的面子果然很大!
纳布见状,得意地轻哼了一声,道:“不用想得那么长远,你是有正经师门和师尊的人,先把小命保住,查明真相后,还愁没人替你出头吗?”
顾清之认真想了想,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我与先生素未谋面,先生虽说受过我师尊的恩惠,但我未曾听师尊提起过此事,先生也未有任何凭证,清之不敢承先生这样的大恩。”
纳布心想,这小道士真是不好忽悠,真不如直接打晕了拖走省事。但一想到这毕竟是人品高绝的渊云君的徒弟,又不得不多拿出两分耐心来,解释道:“你师尊予我的不过是一饭之恩,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这辈子做的好事多了去了,肯定没放在心上。你若不信,我也无法。可你用你的脑子想想,你不过是个结丹初期的执令主,放眼道界,不过是芝麻大小的人物,人家何以花重金……”
纳布说到这两个字,嘴上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勉强忍着肉痛继续忽悠道:“……来买你命。恐怕你的生死不过是一件小事,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你纵使不惜自己的命,也不该叫幕后之人得逞。”
顾清之道:“先生说得有理,方才提的计策也是个好计策,待先生离开后,清之必设法安排。只是与先生一道离开这件事,恐怕清之不能从命。”
纳布:“……”
纳布眉头一皱,握紧了拳头,心中恨恨,呔,这小道士还想白嫖我的办法不成?
不过,大抵是因为常年被家里白嫖惯了,纳布也没多生气。其实这个法子,顾清之自己实践得好倒也叫他省事,只要等到唐朔在蜃楼里交了生意单子,顾清之再来个‘死而复生’,保管叫唐朔的招牌倒霉。奈何这里头有一件事,实在叫纳布担心,唐朔这龟孙子万般不好,作为吃赏人的业务能力却是不俗,且他是个谨慎的人,交单子之前必然要亲自来确认一番顾清之的生死。
到时若是叫他拆穿了这出好戏,纳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说,渊云君的爱徒死在秋瑟谷外,难免要再惹出诸多风波来,到时候他这个年都未必能过得好,实在是个愁人的事。
思此,纳布只能咬着牙继续忽悠:“你一个人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幕后之人既以蜃楼来买凶杀你,想来以他的身份不能直接对你动手,说不定早已潜伏在你身边。常言道,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为了利益二字,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还少吗?除自身外,又有哪一个是真正叫人信得过的?”
顾清之默然。
所以您这位半路杀出来,连姓名都不通报的,就更叫人信不过啊!
纳布不等他回答,拍着胸脯道:“但我不一样,我可以指神木与你定生死之契,这段时间内,若你死,我亦天诛地灭。怎么样?”
这条件,纳布自认诚意十足。
奈何顾清之是个严谨的人,小声提醒道:“先生,听说辉腾人从不相信天都九野的诸神。”
纳布轻咳了一声,立刻纠正道:“这不是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吗?我自当向白神起誓。”说着,他学着阿依古丽往昔祷告时的模样,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万古的白神格尔卜多,潜藏于幽冥的眼,将注视这一切。”
辉腾修士与中原道界虽然少有往来,但这句祷词在辉腾非常有名,几乎人人挂在嘴边,顾清之也曾听过。在中州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天南海北哪一方的修士,其本源的力量皆源自自身信仰的真神,对真神的誓言是决不可违背的。
所以纳布虽许诺得如此轻易,顾清之却不由得多信了他几分。
顾清之只好问:“先生,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避祸?”
纳布见他动摇,含笑缓步向他走去,双手牵起他的右手,埋首轻吻他的右手食指尾端。顾清之瞪大眼睛望向他,微微张开嘴,这个礼节,在顾清之很小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别人行过,老人们说那是酆州南边的百越人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的礼节。
“在中州道界,怎么会有比平江秋瑟谷更好的避祸之地?谁能想到渊云君的徒弟会假死藏身秋瑟谷呢?”
顾清之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犹如擂鼓一般,他终究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