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布带顾清之入秋瑟谷走的是丛云堡驻守的朝云门,这道门修在谷口,正对着清泉斋主当年燃魂祭天撞出来的那道结界裂口,是平江秋瑟谷的正大门。
朝云门既是秋瑟谷的脸面,又是秋瑟谷内最重要的防御工事,修建得格外气派。
它由两重高低不同的船形瓮城与三道城门组成。每一面城墙皆高百余丈,宽也有五六丈,形状很特殊,它们与凡尘俗世里那些横平竖直的城墙不同,从正面看,三道城门上端是多个巨大的不完整圆弧嵌套在一起,期间包含无数的阵法与大型灵器机括。
两人乘坐的飞行马车从那一道道城墙间穿行而过时,顾清之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大型灵器机括运转的声音,像是一声声低沉而威严的叹息。
顾清之虽已做了三月的执令主,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这道城门。
他掀开竹帘往外望去,日已西偏,原本雪白的城墙被温暖的夕光照映成浅淡的金色。
顾清之曾听人说,这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以百年沐天银杏为骨,混合着不惧水火的青金泥与修士们的骨灰烧制而成的,青金泥原是暗青色的,一如其名,在那浓郁的暗青里透露着金属的光辉,但在烧制过程中混入少量的修士骨灰后,成品便呈现一种森然的白,所以这种城砖也被称作白骨烧。
顾清之忍不住想,这些白骨里头有多少是仙修的,又有多少是邪修的呢?
大抵因为这种特殊的材质,这道矗立在秋瑟谷口的白色城门,在道界内虽还算不上久经风霜,却已然有一种苍老威严。
纳布也顺着顾清之掀起的帘角往外望,这是他司空见惯的景色,但见顾清之看的出神,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豪意,得意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不过半百的光景,原本一盘散沙的秋瑟谷能修出这样一道城门来。”
隔着云雾,顾清之望向百丈下朝云门的地门,往来商贾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想到这地方几十年前还是中州道界公认的穷山恶水,不由叹道:“温堡主不愧是当世枭雄,她的治世能为,恐怕一般的贤君明主也未必能及得上。”
纳布在马车内翘着腿,用一柄小钢刀修指甲,闻言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纳布带顾清之走朝云门,倒也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因为走这道门有诸多好处。
首先,它能给顾清之一个名分,虽然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一个“玩意儿”,但有这个名分在,顾清之在秋瑟谷便不会被当作偷渡进来的间谍仙修,被旁的邪修随便砍了,或直接被秋瑟谷的庚午结界排查出来,绞成一滩肉泥。
纳布自己也算是明着向秋瑟谷报备了一番,不至于日后被好事之徒抓住把柄,脏污他与仙修暗通款曲。
第二,朝云门天门门口有一颗专门用来检测人修为境界的海纳珠。
虽然纳布已试探过顾清之,觉得他修为咒术不过尔尔,与蜃楼悬红令上的描述相差无几,但作为渊云君的徒弟,平凡至此反倒奇怪。所以纳布还是想拿海纳珠来检验一番,以免阴沟翻船。
不过万物有利有弊,走朝云门也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坏处,要交税。
朝云门的税费是丛云堡主温小柔亲自定下的。据说温堡主的爹活着的时候是当世的巨贪能臣,在捞钱上很有一手,温堡主在这点上女承父业,青出于蓝。她深知将穷鬼们刮骨吸髓也捞不到几个钱,索性放过秋瑟谷里的穷鬼们来搏个好名声,另一头则狠宰肥羊。
修士里的肥羊都是修为高的。
所以丛云堡治下的关隘,收税规矩一向是:修为越高的税费越贵,高到纳布这个程度的,几乎就是按着顶天的交。
平日纳布过关的税费是五两绿玉骨——绿玉骨是中原南方这一带通行的上等灵石货币,折算成普通成色的灵石平山冷翠,足够一个易骨阶段的邪修吃喝一个月了。
所以纳布每次过关的时候脸都很臭,到了年底,温堡主要给丛云堡上下包红包,所以又把税费翻了一倍,纳布的脸只能臭上加臭。
因为邪修易骨难度大,所以秋瑟谷内正经的邪修并不特别多,正经走朝云门的邪修更少。
守城的女将不打仗的时候也兼职做税官,她大名唤作孔雀,是温小柔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也认得纳布,见到纳布家里的梨香乘,少不得过来打声招呼。
纳布脸还没露,就从车窗里丢出十两绿玉骨来,正正巧巧地砸在那收税的青铜盘子里头,哐当一声响。他让顾清之下车,先到旁边的海纳珠上测测修为——顾清之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流程,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仙修能够从朝云门正大光明地进秋瑟谷?
但见周围所有人,包括那些守城的卫兵们神色都非常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自己也不好大惊小怪。他便听话地下了车,被旁边的卫兵们领到一颗半人高的大明珠前。这东西他在登天道的山门前见过一个类似的,用来评定刚入门的小弟子们的根骨天资,他想这大概就是纳布口中的海纳珠,于是回忆着当年刚入门时的动作,将手按在明珠上,明珠吸收了他的灵气,逐渐明亮起来。
孔雀留在梨香乘边,侧身坐到车外驾车的位置上,挑开门帘和纳布打招呼。
纳布闭目养神,对她爱答不理,孔雀倒也不气恼,笑盈盈打趣道:“这可真是稀罕事儿,赤蛇大人,您竟然也养起仙奴来了?”
顾清之来镇邪军的时日尚短,沐香山也不是正经的前线,所以并不知道,仙修要进入秋瑟谷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秋瑟谷里的仙修只有一种身份,邪修们蓄养的奴隶。而且因为镇邪军与秋瑟谷的战争不断,仙修战俘在秋瑟谷里为奴的并不算少数。
纳布冷淡地反问道:“不可以吗?”
孔雀眨眼道:“瞧您说的,哪有什么可不可以的,这在谷里头不过是寻常事罢了。况且您家里那位小巫医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只是他就没同您说一声,这头一遭最忌讳养野马,灵根也不拔,上了榻尥起蹶子来,坏了您的兴致可不好。”
野马是秋瑟谷里的黑话。秋瑟谷里的仙奴被分为两种牲口,一种是被人骑的炉鼎,也学凡间烟花之地的叫法,唤作瘦马。另一种则是做苦力的,与瘦马相对,称作骡子。无论哪一种,都需废去灵根,带上锁灵环,这样他们虽然能保有一定的修为,但再无反抗的可能。而尚未废去灵根,又无锁灵环禁锢的,便被视作还未驯服的野马。
这样的人大有可能是仙门安插的细作,所以“野马”在秋瑟谷内被严加管制,寻常斜修根本没资格带进来。不过纳布情面大,一般人管不得他,孔雀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一声。
纳布睁开眼,目光冷冷的,他笑了一声,道:“我就喜欢牙口齐全的,自己亲手调教起来才有趣,吃别人嚼剩下的,有什么意思。”
孔雀听他这话,知道他这是铁了心要带这匹野马入秋瑟谷了,不好再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是了,赤蛇大人您的品味,一贯和别人不一样。且不说别的,这小仙奴的模样可真俊俏,又清素,就像那刚出水的芙蓉似的。不像鸾香院里的那些,被鹿姬养得妖里妖气,也不知怎么捧成角儿的,我是受不了。远不如您手上这个,我瞧着好,他要是什么时候把您给得罪了,或是您哪天腻味了,不如折价送我,我先在您这儿排个队?”
纳布道:“我的东西,从来是自己砸、自己卒瓦,孔雀,你什么时候见我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糟蹋的?”
孔雀笑着跳下车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得嘞,别人自己下了军令状自己负全责,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雀明亮的眼眸一转,忽然又掀开马车的门帘,笑问道:“赤蛇大人,您还没和叶大少和好吗?”
纳布:“……”
纳布狠狠瞪了她一眼,孔雀却笑得更欢了。
丛云堡的效率一向很高,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守卫已经先带着顾清之测验了修为,又带着他在旁边填了表盖了章,最后带着顾清之和一卷文书过来找孔雀复命。
顾清之看了表,面上有点心虚。
“大人,是结丹二阶。”
孔雀看了看那卷文书,沉吟了一声,道:“还可以嘛。”
纳布闻声也从车里探出头来,心下暗自松了口气。孔雀朝他伸手晃了晃五根手指头,笑道:“赤蛇大人,结丹二阶的仙奴,按例是五十两绿玉骨哦。”
纳布瞬间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他凭什么比我贵?”
“没办法。”孔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安抚道:“赤蛇大人,您冷静一点,‘炉鼎’属于贵重货物,结丹二阶就是这个价钱。按照谷规,这样的贵重货物三个月内只能进出一次,您要是天天进出,三个月算下来身价肯定比他高。”
“去TM的,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炉鼎’了?”
纳布开始据理力争。
孔雀也试图跟他讲道理。
“赤蛇大人,野马都是按炉鼎算的,不然他们把野马运进来,按骡子的钱算,或是折中算,到时候再炼成炉鼎运出去,这中间得差多少利啊?而且我刚才给您算错了,五十两是平时的价钱,这个月是一百两。”
纳布开始抽凉气了,拳头松了握,握了松。
一百两?这单生意自己竟然要多亏一百两?!而且顾清之的身价竟然是他的十倍!!!
纳布一时之间竟不知哪件事更让自己无法接受!
顾清之见他这个状态,也觉得有点不太好,忍笑插嘴道:“这钱还是我来出吧……”
孔雀忍不住低头掩嘴笑出了声,好言相劝道:“要不您还是走子规乡吧,凭叶大少跟您的情分,那些个小的谁敢问您收钱?”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纳布的脸彻底黑了,脑袋上都要开始冒青烟了,手一挥满满一袋子绿玉骨砸进青铜盘里,哐当一声巨响,险些把那盘子砸废了。
“滚,老子丢不起这人!”
卒瓦——这是一个字,字典里有,但打不出来,在方言里是打碎摔碎的意思。
听说是北京的方言,但不知道为啥,我这个南方人也学会了,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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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章五 朝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