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闷怂
平江城主殷红晚有言,当今道界有两样东西最是令人拜服,一是秋瑟谷主常醉的诗,二是登天道慧座渊云君的人品。
纳布自认是个半文盲,没法评价自家常谷主的诗文好坏,但鉴于说这话的平江城主是常谷主的老情敌,由此可见渊云君之高绝。
纳布瞧着悬红令上那简陋抽象的白描人像,都品出了几分韵味悠长的清新俊逸来。
秋瑟谷外两百里的沐香山下,清新俊逸的顾清之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旁坐着的汉子关怀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顾清之揉着鼻头:“在下无碍,只是……后背忽然有点凉。”
沐香山坐落在秋瑟谷西北方,因山内数湾天然暖泉而得名。
从这山头一路向南,正对着秋瑟谷内最不好惹的鹰虎岭。鹰虎岭地形奇诡异常,岭下是几道宽阔的深沟,拔地而起的几座主峰却是高耸入云。两地间是一片无遮无拦的荒土平原,这两段神奇的地形鬼斧神工地连到一处,简直将易守难攻四字发挥到了极致。
但同样的,秋瑟谷内的邪修想要从此处杀将出来也非易事。
所以镇邪军军师做主,在沐香山设立一个据点,以守为攻,一来遏制鹰虎岭的势力向外扩张,二来借这山谷温和湿润的气候囤积粮草,休养兵士。
镇邪军在沐香山上扎根了四五十年,陆续出资修了五六个温泉汤馆,供镇邪军内的将士们免费享用。
顾清之做了三个月的执令主,来这温泉汤馆却是头一遭。
——他虽在雍州北地的登天道长大,但骨子里是个靠近南方百越的酆州人。从小被宴寒之喂着精饲料养大,难以适应澡堂子这种坦诚相见的沐浴法子。
汤馆内也有雅座单间,但数量稀少,需得花销一些军功,且要有阶位的修士方能排得上号。顾清之算是有阶位的,但自认没有军功,来了三个月,除了给人盖章没干过什么实事。他这人脸皮子比较薄,不好意思来沾这光。
但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小厮南风,原是他大师兄宴寒之的人。
宴寒之的母舅董家是仙修里一等一的豪族,他本人也是公认的龙驹凤雏,从来风光无限,顾清之是他唯一的师弟,自幼备受宠爱,南风自也认为自家小郎君该享受这汤泉内最好的待遇。于是私下托关系,找人买了些记表军功的青铜角币,替顾清之预约了一个雅间。
可惜此地似乎与他天性不合,他前脚刚进门,南风便与一汉子撞了满怀,手上捧着换洗的衣衫也脏了。
顾清之素来好说话。南风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听了对方一叠声的道歉,只得无奈叹息,请顾清之在厅内暂候,自己回去取新的换洗衣物。
那壮士似心有愧疚,也放了汤沐用具,陪顾清之坐下孵茶。
他憨然一笑,道:“小兄弟啊,真是对不住了,俺真不是故意的。说来也是有缘,俺方才见到你,你这模样和俺家里的小弟弟,那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才走了神。”
顾清之抱着茶盏,点头微笑,望向壮士宽额阔鼻的脸。心道,这弟弟应该不是亲生的,至少不能是一母同胞的……
提及幼弟,壮士格外动情,连声哀叹。
“你是不知道啊,俺那弟弟命苦得很,生来不足月,娘胎里带着弱,家里给他怎么喂怎么养,那都是瘦胳膊细腿的,怎么都长不开,一张脸长得倒是颇有几分机灵劲儿,嘿,你知道的,就和你一个样。可五六岁了,愣是不会喊人,家里急得不行,请了好多大夫来看,最后发现是他这不行。”
壮士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说这造孽不造孽哟!如今十五六岁了,家里还不敢给取大名,只有个小名换做痴儿。您听了也别笑,为兄姓白,但正所谓贱名好养活,这名字虽然不好听,但能活着已是件好事了。再说句不好听的吧,这人傻了有时候未见得是个坏事,俺们镇上还有个诨名叫做草包儿的老小子,因为大家都这么喊,俺也忘了他原名叫什么,只记得好像姓顾。”
顾清之:“……”
顾清之忧伤地想,顾这个姓氏近些年来,确实泛滥了。
他舔了舔唇,几欲开口,然白壮士说在兴头上,眉飞色舞,愣是没给他插话的机会。顾清之只得开始低头数杯里的茶叶梗。
“他那脑子虽然没有天生的毛病,但真是笨得出奇,家里给他请了一屋子的先生,读到现在六七十岁了,还是个童生。这童生也是家里给捐的,所以有时候俺真觉得他还不如俺兄弟,但抵不住人家命好啊,家里有钱有势。吃也有人帮他愁,穿也有人帮他愁,媳妇也给他买,屋子也给他买,可他就是个占着茅坑的银样镴枪头,叫俺说他最缺的那是口棺材!”
棺材两个字一出口,白壮士脸上的憨态全然不见,激红的一张脸虎目圆瞪,生出两分狰狞来。
顾清之依旧嘴角含笑,仿若置若罔闻。
白壮士见他这反应,脸上僵了一瞬,鼻腔里抖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飞扬起隐约的鄙夷之色,然而这复杂的神色他很快收拢,复又挤出个憨笑来。他又要张口,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一个清朗的女声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白道长啊!隔老远我就听见声音了,只是听不清楚说了什么,还同人打赌是不是狗叫。”
这一番话下来,白道长脸上的憨笑便不大能把持得住了。
来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高挑,姿容清丽,一袭利落的火红色武袍,腰束一段乌黑色单丝罗,上绣登天道独有的太阳神鸟纹。她不请自来地落座在顾清之对面,嘴上说着市井间的大白话,动作却是一派从容端庄,咬字清晰语调缓慢,一双凤眼甚是明亮。
她微一瞥那姓白的大汉,那汉子便觉得脸上刮过了两道刀锋,但这凌厉也不过是一瞬的事,她转眼又轻笑起来,道:“怎地,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您这样七尺的汉子,不会还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吧?”
顾清之继续垂眸数茶叶梗子,心中唏嘘无限,小女子这三个字怎敢高攀师姐您啊!
那姓白的显然认识她,知道她有真本事,性情更不是顾清之这样的软柿子,于是收了憨态,鼻子里抖出一声气来,丢下一声“岂敢”,识趣地拂袖而去。
待那人走远了,顾清之方起身行礼道:“多谢阮师姐。”
阮凤铃不领情,只是原本挺得笔直的肩背不自觉放松了些,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可当不起你一声师姐,我又不是包袱成精,怎么能有这么能吃气的师弟呢?”
比起嘴皮子,顾清之自知远不是眼前这尊大神的敌手,但在认怂上,阮凤铃却是远不及他的。阮凤铃见他低头默然听训的样子,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想尖酸刻薄两句,嘴里的词句却也吐不出来,只能没好脸地扭过头去。
顾清之怕她气着,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我到镇邪军里这两三个月,整日里不是读书练剑就是敲章子,自认还来不及得罪什么人。只是我平白落在这执令主上,恐怕本就是碍了他人前程,他们的军功皆是搏命换来的,我却是坐享其成,他们难免心有不忿。到底是我理亏,让他们嘴上占些便宜也无妨。”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阮凤铃转过脸来,直对着顾清之平静淡漠的双眼,想起些旧事,胸中无名火起,脸上薄有怒色,一时又挺直了腰,扬起脸来道:“顾清之,我最恨你这点,总爱装成个受苦受难的圣人。这个位子,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现如今已坐在上面了,就拿出些真才实干来。输给有本事的人,那是理所应当;输给废物,才叫人觉得不值当。”
顾清之很想说自己真没装,只是觉得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与人起争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也明白阮凤铃这番话,恐怕不单指今日这桩事,便也只点点头说:“多谢师姐教诲。”
阮凤铃见他又是这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心里越发窝火,嘴里忍不住夹枪带棒。
“我也不是你正经师姐,岂敢指教你。反倒是我该喊你一声老板才是。”说着又不肯看他了,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竹簪来,扔到桌上,“喏,你上次找我订的东西。顾老板赶紧看看有没有缺斤少两。”
那竹簪子外表看起来不过是最寻常的竹节簪,但被打磨抛光得锃亮,周身没有一根毛刺。用指尖轻抚过竹身,方能触及那上头细密的咒文。
顾清之捏在手上,细细打量,眼睛一亮,由衷惊叹道:“师姐,您这手速好快啊,这咒文刻录得真好。”
“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个小东西,还要费我多少工夫?”
谈及自己所长,阮凤铃消了几分气恼,飞扬起得意,这人是天生要给人当师姐的,方才嘴上还不肯认顾清之,这时又没忍住数落起来:“你多大的人了,竟还这般丢三落四,下次若将登天道封山结界的钥匙也给弄丢了,我看你怎么办。”
顾清之捏着竹簪问:“这个,不能开山门结界吗?”
阮凤铃说:“当然不可,你想害死我吗?登天道的山门结界由我师尊镇守,你若将此物也给弄丢了,再叫别个拾去,用它偷偷破开登天道封山结界,待我师尊察觉,我下半辈子都不用出文渊阁了。山门结界你想都别想,我特意在这咒文里补了一段禁令。”
那就是说原本是可以开的,顾清之心中默念,面上淡淡笑道:“那秋瑟谷的庚午结界呢?”
“……”阮凤铃闻言被气笑了,道:“顾老板,你拿买萝卜的钱在菜场上买了根萝卜,现在你跟我说要拿这根萝卜当人参去给人治病,您说行不行?”
顾清之:“……”
顾清之轻咳了一声,道:“师姐,我一向以为以您的能耐,是能将萝卜养成人参的。”
阮凤铃飞他一记白眼,道:“我要有那能耐,就不是你师姐了,该让你叫我师祖。”
两人话至此处,取衣裳的南风恰好入门,抬眼见到阮凤铃,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阮凤铃为人刚直,虽然年轻,但板起脸来已颇具其师尊力座那深重的威严,平日教训起顾清之来很有一套,连宴寒之也敬她三分,他们这些随侍的仆役对她多有畏惧。
阮凤铃见他小厮回来,怕惹闲言碎语,便想起身离开,顾清之也起身送她,却被她抬手止住,示意罢了。
出门前她突然想到些什么,回身问他:“你想入秋瑟谷?”
顾清之躲开她的目光,眼神飘忽了一圈,待要开口,阮凤铃已看出端倪,道:“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不想见你丢了登天道的脸面,更不想你为了意气平白丢了性命。这世上的职位,虽有高低之分,却无贵贱之别,人若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已是不容易的事。”
顾清之点头道:“师姐说得很是。方才我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
话虽如此,待入了汤池子,顾清之不由若有所思。
他知阮凤铃的好意,怕他受那姓白的言语刺激,非要到龙潭虎穴去闯一闯证明自己。顾清子自认没那心气,只是他有个积年的心病,难得来了秋瑟谷,如不能了结,真是昼夜不安。
想到那事,顾清之忍不住长吁短叹,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碎响,如不仔细听,几乎难以从温泉汤池的潺潺水声里分辨出来。
但他听见了,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想让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