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雁断书如约送来一碗汤药,顾清之不通药理,闻着味只觉温平,见没有送药的蜜饯,便到外面摘了些鲜果给纳布送药。
纳布沐浴出来见了桌上的药汤,未曾多言,只以手指试了试碗面的温度便一饮而尽,自己拨了两瓣柑橘佐药,略收拾了一番,躺上了床。
顾清之在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心道,倒也不是很难哄嘛。
顾清之从纳布屋里抬回一张竹床放在内卧,两人今夜不必挤在一处。
纳布倚在竹床上闭目养神,顾清之梳洗了一番,挑暗屋内灯火,回到自己的榻上。
纳布习惯朝着墙面睡,顾清之习惯背着墙面睡,两人面对着面,只隔了一道浅浅的间隙。
但因纳布一上床便闭了眼,两人之间倒也不觉尴尬,顾清之偷眯着眼打量他,见他眉间紧蹙,心下不忍,小声唤道:“纳木错?”
纳布应了一声,没睁眼,反喊了他一声,道:“顾清之。”
顾清之微微一愣。
纳布声音有些冷淡,悠悠道:“在我们家,大家玩马吊的时候一般不带断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清之道:“为什么?”
纳布懒洋洋地睁开眼,“因为算不过他。”
顾清之默然片刻,低笑道:“果然是师尊,徒弟们再有心思也瞒不过你。”
纳布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又闭上眼,在床上跷起腿来晃着脚。
过了一阵,顾清之道:“但我觉得这计划挺有意思,说不定会很好玩。”
纳布又睁开眼,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兴趣盎然,顿时无语凝噎。
“你是觉得扮女人好玩,还是觉得勾引男人好玩?”
顾清之道:“至少赌会应该很好玩。”
纳布严厉警告道:“你才多大,就想学人去赌?知不知道什么叫十赌九输?也不怕被人把手给砍了。”
顾清之望着他,问:“纳木错,你在担心我吗?”
纳布躲开他的目光。
“不要总说这种话。”
顾清之故意问:“什么话?”
纳布冷道:“你我并非同路之人,你是个聪明人,别自寻烦恼。”
说罢翻身背对着顾清之。
顾清之心中惆怅,叹了一声,道:“我知道我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等回了镇邪军,安安静静地做足一年执令主就会被召回门中,因虚假的军功而升至天阶,接着回文渊阁念书。我不同咒阵,也没有家世,对师尊师兄最大的助力应该是议亲。虽然登天道的弟子也可以修无情道,但地祭师祖对师尊收我这么个废物点心十分不满,一定会在我的婚事上给师尊找点益处。对方的门第不会太高却也不会低,不知什么品貌性情,但也不重要。或许会直接让我入赘。接着安排我去做个讲经或管理庶务的坛主,熬资历。如果日后师尊真能承继道尊之位,师兄想必也是前程似锦,他一向很疼我,说不准会想方设法地将我迁去做五奇。”
纳布道:“这很好,这世上许多人求也求不来这份安稳尊荣。”
顾清之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很安分,很认命。但有时候也会想,哪怕一天都好,我想去过快意恩仇,纵酒狂歌的日子。就像一把剑,挂在墙上的时候不能被称作剑,总要饮过血,感受过厮杀,才算是作为剑活过。”
顾清之翻过身去,声音有些疲倦。
“纳木错,其实我是个疯子,对吗?”
静夜里,晚风轻轻地吹着,纳布没有回他,过了许久,他都以为纳布睡下了,偷偷转回身去瞧他,却见纳布不知什么时候早翻过身来,依旧闭着眼,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管你是疯是傻,你若砸了我的招牌,是要赔钱的。”
顾清之索性翻过身来,大大方方地看着纳布,心想这人的性子真有意思。
他有感而发,衷心道:“纳木错,你真好。”
纳布睁开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有点发烫,便摸着自己的耳朵使了个降温的咒术。
顾清之没察觉到他做了什么,只觉如今气氛正好,便小心地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想问但不敢问的问题。
“纳木错,你的伤怎么样?”
纳布被问得莫名其妙,加上心里燥得很,因而不过脑子地便反问道:“什么伤?”
顾清之迟疑片刻,因怕纳布猜忌他别有用心,所以一直忍着没问,此时见纳布表现得毫不在意,便道:“那天我们遇上巫教,你伤得很重。现在好些了吗?”
纳布心里有个毛团子滚来滚去,他皱眉道:“早好了,你问这做什么?”
顾清之听他口气不善,便也冷淡了一些,淡淡道:“关心一下。”
纳布心里的毛球越滚越大,烦躁道:“你早干吗去了?”
顾清之轻叹了一声,努力平心静气地解释:“你功体特殊,我手中又有情人骨,我不想过多过问你的师门。”
纳布愣了一下,脱口道:“那你现在又问,什么意思?”
顾清之沉默了片刻,主动将身子躺平,盖上薄毯,轻声道:“没什么,我睡了。”
纳布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心里被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浑身上下都痒得难受。
于是纳布第二天只能顶着两个微微泛黑的眼圈去找雁断书,告诉他计划不用改了。
打自己的脸打得太快,纳布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好在雁断书像是全然忘记了他昨日让自己重新拟定计划之事一般,只说等会儿便去找乌鹤雪教顾清之如何变装易容,且需顾道长朝自己再学一些千术的花架子撑场面。
纳布认真琢磨了这个计划后,还是有些发愁,忍不住皱眉道:“他长这么大,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牵过,你让他去勾搭哈尔.穆桑,你觉得能行吗?”
雁断书淡定道:“师尊,小顾道长有没有这个能为吾暂且不知,但吾十分信任鹤雪师兄在此道上的造诣。他连姑娘都不喜欢,不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纳布:“……”
乌鹤雪听说顾清之想学习如何扮作一个女子,顿觉得他是这滚滚红尘中少有的知己。又听闻他这是为了帮纳布办事,要去行□□之计,更觉得顾道长是个义士。当即对他好感极甚,十分殷勤地将自己搜罗来的上等脂粉首饰铺展开,又精挑细选了十几件女装来一字排开,势要让顾清之做女人做得宾至如归。
顾清之虽然自忖骨子里是有些不安分的,偶尔想寻些刺激,对于扮作女子这件事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乌鹤雪这架势,难免汗颜,一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夸口了。
乌鹤雪拉着他在钗裙里比比划划,十分满意地道:“小道长入道的年岁小,如今外貌上虽过了正经雌雄莫辨的年纪,但好在没彻底长开。身量虽高了些,但这不打紧,你肤色好,白嫩光洁。哈尔.穆桑喜好的人妻,正是身量要高些、窈窕些的女子,只要将你这前胸后臀一填一补,保准叫他挪不开眼!”
乌鹤雪摸了摸顾清之的前胸和后臀,顾清之被他摸得浑身一颤,面上飞红,不着痕迹退避开两步:“鹤雪姑娘,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你捡一套合适的给我装扮上就好。”
乌鹤雪嫣然一笑,将指尖放在唇间,意味深长地道:“那可不行哦!小顾道长,您知道乔装易容伪作他人的精髓是什么吗?”
顾清之茫然摇头。
乌鹤雪好为人师道:“改换容貌是最表面最粗浅的功夫。就拿做女人来说,并非穿上女装涂脂抹粉就能扮作女子,你要有信念感,要相信自己是乔装的角色,要了解她的一切,琢磨她的心思,体验她的行起坐卧。”
顾清之见他言之凿凿,便认真起来,想了想,苦恼道:“可惜我接触过的妇人不多,一时找不到镜鉴。”
乌鹤雪道:“哈尔.穆桑喜欢的,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妇人。他喜欢的是有夫之妇所代表的韵味。你要揣度的是一个女子为人妻子后的心态,你有深爱的丈夫和孩子,有家庭要操持,有公婆小姑子的关系要处理,这些经历会改变你的言行习惯,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影响。”
顾清之沉思道:“我懂了,所以我要学习的并不是妇人们扭捏娇俏的姿态,而是她们被生活磨砺后的残影。”
乌鹤雪轻轻鼓掌,称赞道:“小顾道长真聪明,一点就通。不过,你毕竟是新手,不像阿望那样经验丰富,所以你需要一些外物的辅助,不能等到任务当天再换装,这几天都要体验做女子。而且因为你对女子了解有限,所以我会一直从旁观察指导你,适时地告诉你一些女孩子们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规矩习惯往往没有什么道理。”
顾清之彻底被乌鹤雪说服了,只能任由他替自己涂脂抹粉,并在他的指点下换上了一身薄云色襦裙,外罩上绀青色竹纹褙子。念及顾清之是初次,未免吓到他,乌鹤雪便只为他薄施淡妆,乌发也只披散开,以一支银簪挑了个矮髻。
如此一番装扮后,虽无十分容貌,却也清丽动人。
顾清之一直思考着乌鹤雪的话,反复回忆着昔日为数不多与女道友们相见的时刻,渐渐揣摩出一些细节,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双腿并拢了,且将双手放在膝头,微微颔首。
纳布进门时,便见他如此端坐在梳妆镜前,已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神韵。纳布心头巨震,心说不好,自己这个大徒弟在教男人做女人这件事上确实功力深厚。
乌鹤雪见到纳布,立刻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子,欢快地迎了出去,笑道:“师尊来了呀!”
纳布今日不知怎的,已恢复了成年人形貌,乌鹤雪十分亲昵地靠在他肩头,摇着他的手臂,向他邀功。
“师尊,怎么样?”
纳布心说,不怎么样,别闹出和你一样的毛病来才好,他有点毛骨悚然地想起自己曾听说过一句话,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顾清之听到纳布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本想转过身,但想起乌鹤雪的教导,动作僵硬了一下,低头以袖掩面微微侧身。
两人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纳布突然有些紧张。
顾清之以余光瞥他,见他神色古怪,便转过头来,问他:“怎的?”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咬字也绵软了些,本想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但略一思索,改口道:“你不喜欢?哪里不妥吗?”
纳布浑身一颤,摸着脖颈低声恼怒道:“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纳布的反应让顾清之大受打击,一秒破功,他将腿分开,挺直腰背,换成成年男子常用的正坐,灰心丧气道:“果然很奇怪!”
乌鹤雪在旁嘀咕:“哪有,明明很好啊!”
因纳布这反感的态度,顾清之对乌鹤雪的理论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以至于剩下的半日都未能再入戏,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能否胜任诱饵的工作。好在乌鹤雪认为难得遇上同道中人,对他怜爱非常,百般劝慰。
且说今日教他的乃是最上等的乔装之法,一时半刻无法掌控自如也合情合理。即便顾清之真做不到由内而外扮演一名少妇,他在此道上还有中策和下策可用,拍胸脯保证能让顾清之做个合格的红颜祸水。
顾清之换了男装回到自己屋内,见纳布又变回了孩童模样,只是比原先要年长一些,约莫七八岁,跷着脚在自己的小竹床上看书。顾清之求道解惑的心一时占了上风,忍不住过去问他:“你怎么回事?”
纳布抬眼看他,解释道:“我这几天功体不稳,身子变大的时辰有限。”
顾清之道:“我不是问这个。午时你过来,觉得哪里不好?”
纳布沉吟不语。
顾清之等了一会,心里还是放不下,便道:“这是明月小楼的生意,你也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吧?”
纳布把书盖在了自己的脸上,闷闷地道:“我不习惯那么近地跟女人说话。”
顾清之没听懂,略一思索,问:“所以,当时你把我当做姑娘了?”
纳布道:“算是吧。”
顾清之这才松了口气,但转念又忍不住问,“那你是不能接受男人装成女人吗?”
纳布嗤笑了一声,道:“怎么可能。”
顾清之想了想,更加疑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是那个反应?”
纳布有些不耐烦地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习惯那么近地跟女人说话。”
顾清之奇怪道:“可是你平时和鹤雪也很亲近的,你不是还喜欢过一个姑娘吗?”
纳布道:“鹤雪是鹤雪,姐姐是姐姐,那不一样!”
顾清之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话敷衍至极。
“那温堡主呢?还有上次朝云门的……”
纳布打断他道:“我睡了。”
顾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