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四十二 心悦(下)

顾清之依纳布所述,将灵力注入玉莲子,在神思中呼唤其名“心悦”。

闭目静待片刻后,一股无形之力散入神思,那感觉十分奇妙。虽无言语,但那力量触碰到他的刹那,他感受到一种名为“问询”的感觉。

纳布见他渐入佳境,出言引导道:“跟它说,展开。”

刹那间,玉莲子中闪出一道黑光,两人顿时消失无踪。

顾清之感受到一片迷雾将之包裹,海潮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的大雾散去,眼前已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海。他们已然置身于一座孤岛之上,那岛只比两个明月楼的面积略大,地势格外平坦,一眼便可望穿一切。

岛上寸草不生,唯有中央有一大水潭,水潭中倒映着一轮硕大的满月。潭边生有三颗顾清之认不得品种的大树,它们各自荒诞古怪。一棵半枯半荣,一棵歪七扭八,最后一棵索性死了,只剩下枯萎的黑色枝干伶仃站立。

但这没有引起顾清之太多的注意,他很快被四周的海潮所吸引,忍不住发出一声欣喜地轻叹。

纳布却蹙眉暗骂了一声,心道,太久没用这鬼东西,竟把这要紧的事给忘了!

他转头对顾清之道:“我忘了教你重置‘初景’,走,我们出去重新来过。”

顾清之不解道:“什么是初景?”

纳布道:“就是这箱庭里最原初的景色地形。”

顾清之越发不解:“不重置会有什么问题吗?”

纳布道:“不会,但这里头太丑了,我看着碍眼。况且这东西日后归你所有,当然要按你的喜好来。”

顾清之有些讶异,继而笑道:“既是如此,那也不用麻烦了。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

这会换成纳布面露惊诧,且有些奇怪的别扭。

顾清之没太在意,只当两人审美上有些出入,但转瞬想到一事,忍不住好奇道:“不过,你既然不喜欢这景色,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初景?”

纳布默默扭脸。

因为这景色根本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他的心境。

这等箱庭法宝的“初景”需要修士与箱庭缔约后一刻钟内在脑海中仔细浮想画面细节,如若不然,便会自动感应修士的心境来生成景色。且初景一旦形成,半甲子内无法更改。

纳布当日不知这规矩,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一向羞于提及此事,便也不答话,生硬地转换话题道:“你不是要练剑吗?”

顾清之听到“练剑”二字,果然不再刨根问底,爽快地从掌心阵法中唤出青琊骨剑,一双黑眸里笑意盈盈,又期待又兴奋的模样鲜活得与平时判若两人。

满月从他身后的海面上升起,照亮海波万千,纳布微微一愣,一时竟不知是他背后的月亮太耀眼,还是眼前人太耀眼。

顾清之爽朗道:“请教了!”

顾清之的剑道精准干练,大巧不工,却因少了名师指导,心性又太直,故欠缺着几分变通精妙。

他这短处却又恰好是纳布所长。

纳布年轻时极憧憬巫教某位前辈大能,立志追随他的脚步做个武技上的全才。又托莫陇的便利,得以博览众家之所长,在武技招数上尽善尽能,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虽非妙入毫颠,也可谈得上至臻化境。不过他也知道,博众之长虽然打得热闹,也得生息相克的好处,终究非是长远之计,在剑术一途上惜败卧松客后,便渐渐有了融汇专一的念头。

但这条路岂是好走的?

若是能大成,开宗立派自是不在话下。他磕磕绊绊走了这些年,因俗务缠身,纵他天资卓越,也不过略有小成。

如今与顾清之交手,见他的招式浑然天成,虽略显古拙粗笨,却恰好抓住了剑道中最精华本源的部分——剑乃杀人之术。

因此这两人互相切磋,各有进益,越是对战越是欣赏彼此。

顾清之钦佩纳布在招式上的精妙博学,暗想,这人真是个奇才,竟能这般十全十美!今日自己占了他身形未复的好处,才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但纳布也很懂得发挥身形矮小的机动灵便,一招一式应对极其老辣,仿佛不用过脑,想是对战的经验远胜自己,所以才能如此信手拈来。若是正面对上了全盛时期的纳布,即便用上青琊,自己也毫无胜算。当日轻易答应入谷,实在是有些托大。

纳布则暗自惊叹顾清之在剑道上的天赋,顾清之对战经验虽浅,但悟性极高,相同的招式难在他手上讨到第二次好处,又能处变不惊,见微知著,加之天生怪力,耐性极好,若是不能短期内制住他,让他将战局拖延,只恐越战越勇,十分难缠。

两人越是交手,纳布越是惋惜,心想他若不是登天道的弟子,若不是渊云君的徒弟,即便拜在一个普通的武修仙门内,现在也必是年轻一辈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若能拜入灵墟剑阁,更是竞争下一代日月双华的有力人选。

他起先不过是抱着陪顾清之玩闹的心态,但仅过了几十招,便渐渐被激发了独属于武修的好胜之心。纳布向来不肯轻易服软认输,因此不自觉地更加认真投入。与顾清之拆过两百招后,更是有些找回了年轻时醉心武道的感觉——他自幼没什么为人称道的优点,年少时过得格外苦闷,唯在巫教武坛学武时能暂且抛去一切烦恼,曾经也对武道有过强烈的热忱。只是时移势易,如今被尘世拖累,几乎快忘光了那全心沉醉武技的快乐。

因此收手时,纳布的心情舒畅开阔了不少,竟有闲情打趣道:“我看你也别回登天道了,不如改换门庭拜我为师?经我一调教,你必然扬名道界。日后若能养出个剑圣来,为师也能名垂千古。”

顾清之知他是在打趣,但笑不语。

纳布道:“我在旁的事上未必比得过渊云君,但他未必有我大方。要不这样,我也不讨你三跪九叩,你喊我一声小师父,我传你一套剑法怎样?”

顾清之见他越说越来劲,无奈凑趣道:“那我可亏大了。”

纳布佯怒道:“怎地?我剑术就这么平庸,让你半点也瞧不上?”

顾清之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这人也没有别的长处,唯有一点,但凡亲眼见过的剑术招式便可过目不忘,依样画葫芦使出个七分来,也是不难的。我既都会了,何以还要白白搭上一句‘小师父’?”

纳布道:“若是一套你没见过的剑术呢?”

顾清之听出纳布的弦外之音,微微一愣,正色道:“那就更不行了,我已得了这箱庭,这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好处,岂能再贪得无厌,得陇望蜀?”

纳布不以为然,调侃道:“这次要按规矩走流程了吗?我试过了,感觉挺无聊。不如直接答应下来得好。”

顾清之道:“我认真的。”

纳布也道:“我也是认真的。”

纳布对着黑海伸出手,空中的满月缓缓落到海上,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水里。

他望着那海上的月亮,缓缓说道:“人们都说,看见月亮容易想起自己的故乡,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巫教长大。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它勉强有一个优点。巫教圣典上记录着无数神功秘术,教众无论高低贵贱,只要你能翻动它,显现出来的功法便是独属于你的。隐神说,她将圣典留于世间便是为了传承,唯有不断的传承,人族才能在光阴的洪流里存活。你的剑术天赋那么高,为什么要自困在无聊的世俗礼法之间?况且,你情我愿地相赠,又犯了哪条道义?”

“但……我永远不可能喊你小师父……”

顾清之黯然,他方才那么干脆地答应纳布的赠礼,正是知道纳布与自己一样不喜欠人人情。纳布若教他剑法,两人自有师徒之实,但他此生不愿再认第二个人为师。

纳布笑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先欠着吧,以后攒大了再还我!我可没那么小气。”

他侧目望向顾清之。

“你这是什么表情?”

顾清之认真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一个‘谢’字太轻。可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能报答你。”

纳布见他话说得这么重,想他为人正派,恐会把这事一直压在心上。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成人之美,若弄巧成拙,成了他心上的负担,便不美了。

“你若真心里过意不去,就陪我在这孤岛上走两圈。这个怪地方以后怕是见不着了,它虽不好,倒也要成绝唱。”

顾清之道:“你若在意,我也喜欢,这景色未必非要改了。”

纳布道:“不,还是改了吧。这地方太冷清,我不喜欢。”

他虽这样说,顾清之却总觉得别有隐情。

纳布道:“陪我走走吧,我近日心里乱,不好与他们说,却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顾清之点点头。

这岛屿本就不多大,也没有特别的景致,两人便沿着海岸线散起步来。

纳布有些意外地发现,海浪拍打上岸的时候,竟然也会如真实的海浪一样带来些许海草或贝类,甚至还有卧沙的小螃蟹。

纳布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片虚假的死海,如今看来,倒也不像表面上那般枯燥无味。

顾清之则感到很新奇,他时不时会弯腰捡起一枚贝壳,放在手上细看一番,再放回原处。

纳布想起他初见此地时的惊叹,便问:“你没见过海吗?”

顾清之摇头。

纳布有些惊讶,道:“虽然你们登天道一直想取代灵墟岛成为仙修里独一无二的魁首,可我听说你们两家明面上的关系倒也不差,弟子们多有私交,门派之间还会组织弟子交换求道,你从来没去过东海的灵墟岛?”

顾清之无奈道:“其实今年年初本来是要去的,但我被人给挤下来了。”

纳布惊奇道:“你可是渊云君的徒弟,居然还有人敢抢你的名额?”

顾清之叹息道:“师尊虽然名声在外,我却是个不争气的。况且顶替我的那位仁兄,外祖父是门中的天祭长老。”

纳布嗤之以鼻:“你们仙门这套以权谋私的风气还真是万古不变。你师父也肯让你吃这个闷亏?”

顾清之默然,忽然觉得膝盖有点疼——他能到镇邪军来补执令主这个肥缺,恰是因为他师兄宴寒之不肯罢休,天祭长老怕他闹起来,才将这一纸荐书送来做补偿。至于闭关中的渊云君,师兄弟都默契地没去打扰。

其中曲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没跟师尊说。现在看来也是因祸得福,不仅见到了海,学到了新的剑术,也交了新的朋友。”

纳布听到朋友两字,心里又有些别扭,但他装作无事。恰巧这时海浪推着一枚精致的贝母到他脚边,他顺手拾起放在顾清之的掌心。

“你若喜欢,也可以捡一些起来,反正这箱庭也是你的东西了。”

顾清之有些好奇地问:“这可以带出去吗?”

纳布道:“我也不知道。若是从外面带来的种子在这里头种下,结出的果实是可以带出去的。但这应该算是它灵力所化的物象,虽然应该也能带得出去,却不知是否能保持原状。”

说到此处,不由觉得有些遗憾,他宽慰顾清之道:“算了,你的日子还长,要见识真正的海总是有机会的。”

顾清之点点头,将那贝母放在海浪里,让它随着浪潮回到海中。

两人走了一圈,回到那三棵半死不活的树下。

顾清之这才发现,原来那棵枯死的树上盘踞着一条小小的赤蛇,它正在懒洋洋地打瞌睡。而另一边半生半死的树上栖息着一只小松鼠,小东西机灵可爱,在那半死的树上跳来跳去。

纳布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两个小住户。

看到那松鼠时,他面色变得非常古怪。

但那松鼠动作太快,又像是十分怕生,很快消失在树冠间。只剩下赤蛇一动不动地趴在枯树上晒月亮。

蛇这种动物原本有些可怖,但那赤蛇生得太美,又懒洋洋的。顾清之不仅不怕它,还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蛇竟也不怕人,甚至有些眷恋那温度,主动用尾巴缠住了顾清之的指尖。

纳布的神色更奇怪了。

他要动手驱赶那蛇,顾清之抬手阻止道:“没关系。”

赤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吐着蛇信子,眼睛朝纳布抬了一下,顾清之诡异地从那小脑袋上看出了一丝嘲弄。

纳布眯起眼,手在空中抓了抓,蠢蠢欲动。

顾清之轻咳了一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去?我有些饿了。”

赤蛇似乎听懂了这话,将尾巴收了回来,扭动着身子,从枯枝上爬走了。

纳布哼了一声,道:“出去呗。”

两人回来前不久,雁断书因欲与纳布商讨将哈尔.穆桑之事前来拜会。

他先在外敲了一阵门,不见回应,推门而入后见屋内空空荡荡,唯余一枚飘在空中的玉莲子。雁断书起初没认出来那是什么,但观察了片刻它的运行方式,发现与明月小楼的本体颇有相似之处,心下一惊,神色微动。

他入门晚,从未见过阿依古丽。但曾听陆商提及,最初唐载将这箱庭定名为明月小楼便是因为阿依古丽这个名字在辉腾语里意为月亮花。后来纳布也曾寻到过一件箱庭法宝,本想赠与阿依古丽,但因种种缘由,最终未能送出。

雁断书正端详着那玉莲子若有所思。

纳布与顾清之伴随着一道黑光从那玉莲子中晃了出来。

雁断书面上飞速闪过恍然,眼珠子微微一转,转瞬又收了所有表情。

纳布见了他,便问:“事情想好了?”

雁断书道:“没那么快,还需再想想,先来问问师尊今日晚饭想用些什么?”

纳布想起家里掌厨的大权也随着二徒弟的出关重回正轨,欣然大悦。

“随便吧,你看着弄,快一些就好。”

雁断书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顾清之,方且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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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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