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凉夜
顾清之心下诧异,暗道,纳布那样的暴脾气,若还有个同样性情极差的徒弟,平日里岂非要打起来?
乌鹤雪不愿多提那师弟,叮嘱完这一段后,便道:“至于家里其他人,你都见过了。阿望住在村尾,他屋子后头是一大片紫虚竹,他养来做法器的,你最好也少走动,小心惹恼了他。陆叔家门口是一树桐花,很好认的,你若在家里待着无聊,可以去找他聊天,他很喜欢陪人说话。”
“师尊的屋子在村头那苏合藤上,那树边有藤梯,你想见他,从树后头绕上去就成了。”乌鹤雪说着指了指村口的老藤树,又拍了拍自己的锦囊,笑道:“余下的空屋子都上了锁,钥匙在我这,你若有什么找不见的,都可来寻我。”
顾清之点点头,心想自己猜得不错。
乌鹤雪又道:“我们家里人喜欢清净,隐蛇窟的仆役平日里也不许进来伺候。日常琐事可交给戒灵与木傀儡,它们虽是未开灵智的蠢物,干粗活倒也还得心应手。三餐和明月楼里一样,都归我管着,你若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顾清之一一点头应下。
乌鹤雪最后告诫道:“你若想离开洞天藏茗倒也不难,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就成,只是出去了想再进来就不容易了。隐蛇窟内地形复杂,并非全然是人力开凿出来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找不着路。你若真是想出门,最好叫上陆叔陪着。”
顾清之笑了笑,道:“倒是巧了,我往日在青霭峰上大抵也是如此。”
乌鹤雪听他如此应答,知他倒也不全然是个呆子,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可恰如其分,点到为止。因此满意地笑了笑,道:“小道长今日累得不轻,这里与外头虽昼夜颠倒,但将帘子拉上,屋里也不见光,可以好好休息。我去准备些水果点心来给您垫垫,让木傀儡替你烧上热水,你早些休息吧。”
顾清之又谢了一番,两人客套了几句,乌鹤雪方提着裙摆离开。
点心和热水很快被送来。
顾清之泡过热水后,疲乏劲儿上来,未用那点心,便上床歇下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恰逢凉风入户,吹拂开细密的纱帘,屋外已是夜色深重。
顾清之一时有些颠倒错乱之感,正愁是不是该躺回去,余光瞥见外间的竹桌上趴着一个黑影,心下当即狠狠跳了跳,心道:不是吧,这地方都能遭贼?
他谨慎下地,缓步靠近,没行出三步,那道黑影兀得起身,转过头来,一条长鞭立刻迎面劈来。
顾清之侧身避过鞭影,正要伸手抓住那鞭子。
纳布却已认出他来,立刻收了鞭子,提醒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空手接的。”
“啊?”
顾清之面露疑惑,但也认出了纳布。
纳布解释道:“我那鞭上有毒,你若真碰着了,少说要疼你半个时辰。”
顾清之道:“你怎么在这?”
他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绿松石戒指,怀疑自己入睡前是不是忘了关门。
纳布道:“世上所有的结界,本质都是对于灵力的阻断与排斥。我没有灵息,就跟你那情人骨一样。想进来,翻窗户就行。”
翻窗入户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大概也是秋瑟谷的民风。
顾清之也只能努力镇定,表现出自己的入乡随俗。
“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屋里睡?”
纳布扭头,口气厌烦。
“懒得回去。”
“你在我屋里睡了那么几天,占着我的床,睡着我的枕,我都没说什么。现在不过找你借张桌子,何必那么小气。”
顾清之想了想,道:“不行。”
纳布回头瞪了他一眼。
顾清之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睡在桌上。你到床上来吧,现在你这样,就算传出去,也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吧?”
纳布:“……”
纳布没想到顾清之居然还记着他上次随口扯的谎,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比起冷板凳,自是床榻更舒服些,经过昨日的患难,他对顾清之也没那么戒备。便依言上了顾清之的竹榻,只是翻身朝内面壁,背对着顾清之。
顾清之见他如此,便也背身朝外,背对着他。
顾清之本就睡饱了,被纳布这么一闹,更是困意全消,闭目躺了一会儿,静静数着纳布的呼吸,察觉到他也未入睡,忍不住开口问:“你……心情不好吗?”
纳布口气不善道:“怎么,睡不着,又想听故事?”
顾清之听他口气,便知他有心事,好心劝道:“你若有心事,大可说给朋友听听。我……不是说自己,你家里这些人,我看得出他们人人都在意你。虽然说出来也未必能解决,但总好过你一个人闷着,你何必总为难自己呢?”
顾清之的声音与阿依古丽的声音在纳布耳边渐渐交叠起来,让他忽然觉得很疲惫。
两人间静默了片刻。
纳布忽道:“洞天福地是认主的,你知道吗?”
顾清之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这个,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听人说过,但没见过。这等机缘,寻常人一世难求。”
纳布懒道:“也没那么稀奇,我做生意的时候就遇上了。这一方洞天认我为主,我是此间主人。村头那棵苏合藤所在是此间灵穴,我若回去,洞天内的气候便会受我心情的影响。我讨厌下雨,尤其是连绵不断的雨,那会让我想起我的过去。”
酆州与百越接壤,顾清之的家乡在酆州的最南边,气候与百越颇有相似。听纳布的描述,他很容易便想起酆州那同样漫长的雨季。
顾清之小心地问:“因为巫教吗?”
纳布想了想,道:“算是吧。”
过了一阵,却又道:“其实,是我不好……那阵子有点难熬,又碰上难得的机会,师兄说要走或许这辈子都只有这个机会了,我没忍住,动心了。如果当时我能坚持住,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泽漆……也不会死。”
纳布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像是被愧疚与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清之耳朵动了动,小声问:“泽漆?那是?”
“是我的师弟,那一年他才十一。我叫他藏起来……不要随意走动,我去把追兵引开。他很听话的,结果……只有他被抓住了。在巫教,叛教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还那么小……如果当时,我不走就好了。”
身后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哽咽,顾清之甚至隐约听见了抽泣的声音。
顾清之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认识虽然不久,但他知道纳布是个非常好强的人。他虽只轻描淡写的说,日子有些难熬,顾清之却能管中窥豹,想到便是寻常人,若非有极大的不得已,谁又愿意叛离师门,背井离乡?
但这人最后说的却是他后悔了。
这是个总能为了保护亲友,轻易舍弃自己的人。
顾清之不由动容。
他缓缓翻过身去,将手搭上那人的肩膀,纳布蜷成一团,兀自难过着,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没有拒绝他。
他轻轻拍了拍纳布的肩膀,低声道:“纳木错,那不是你的错。”
纳布低喃道:“不,你什么也不懂。”
顾清之沉默了片刻,幽幽道:“我小时候,村子里闹饥荒。隔壁家的孩子死了,他家爷爷来找我家爷爷。那天,爷爷看了我很久,我也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有点害怕。第二天,师尊来了,但爷爷已经断气了,隔壁家爷爷也死了。后来,我大概懂了,也会想,如果是我先饿死,或许他们就能活下来。”
顾清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师尊知道以后,说我这么想真是太傻了。世上诸般苦难,既有因果,不去寻找真正的元凶,为什么反倒要责怪同样经历苦难艰难活下来的人?”
“这个道理,心怀慈悲的人,旁观的时候都是通透的,可当局者却迷为业障。”
“纳木错,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很爱他……很爱他们,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秋瑟谷内已是寒冬,但洞天藏茗内不过夏末秋初,凉夜里,夏蝉与蛙都还聒噪着。
他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说一下,纳布这个版本的泽漆走丢事件不是真相,细心的朋友看前文伏笔就能发现问题。
他掩盖了很重要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章三十七 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