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布望向莫陇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信任他,但心底最深处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内,对背叛的恐惧无法抑制地蔓延而出,像野草一般疯长。
他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莫陇察觉到那痛苦与纠结,它刺伤着纳布,同时也刺伤着自己。
“纳布,叶孤竹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
纳布如触电般将手从他掌心抽离,制止道:“不要再说了。我相信你。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纳布……”
莫陇怔愣在原地,哀伤地呼唤他的名字。
纳布闭上眼,强行扭转了话题。
“我只是不知道。没有杨泓的世界,对叶孤竹来说,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莫陇将手放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杨泓对他来说算是普通朋友,叶孤竹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只知道,纳布的朋友不多,有叶孤竹的世界对纳布而言总要更温柔一些。但话不能这么说,未免纳布感到心寒,他便只道:“纵然不为你,为了秋瑟谷,大家也都希望叶孤竹能活下来。”
纳布低落道:“是吗?”
莫陇认真与他解释道:“他曾是杨泓公开指定的继任者。纵然如今他们看着生疏了,杨泓也未公开否认过这一点。他日若杨泓不在,鹰虎岭内唯有他能服众。一盘散沙的鹰虎岭对于秋瑟谷更是一场灾难。”
纳布心中稍定,但同时想到了更糟糕的情况。
“如果杨泓狗急跳墙要杀他……”
莫陇微微摇头,安抚道:“不会的。杨泓与温堡主争的是秋瑟谷的未来,无论谁赢,他们想要的都是更好的秋瑟谷,这是他们共同的心血与梦想,他们不忍毁了它。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否则杨泓也不会强制要与我……结缘,想借大婚的机会除去温堡主。你要知道,他早可仰仗玄鹏掀起内战,将丛云堡扼杀在萌芽时。”
纳布总算彻底安定下来。
同时,他又对杨泓感到一丝愧疚。
他想,那个混账东西怎么就不够混账呢?
莫陇恐他多思成忧,主动转换话题,道:“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人?”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纳布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些什么,急切道:“你不要对他出手,他是见过我动用隐神之力,但他救了我,而且他有情人骨的认可,是受隐神庇佑的。”
莫陇垂眸浅笑,温和道:“纳布,不要着急,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听嘉骨说,你很喜欢他。”
此情此景,纳布瞬间梦回当初莫陇陪着杨泓乱点鸳鸯谱的时候,他身体自动后倾,警觉地反驳道:“没有。”
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立刻改口道:“不是……”
接着,他脸上有些尴尬,抿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种喜欢?”
莫陇一脸无辜,微微眨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这样说。”
纳布急忙解释道:“我和他不是你和……”
话到这处,几个名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没一个是能说出口的,令纳布气短。
他磨了磨牙,最后改口道:“反正,不是你们那种喜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莫陇微微颔首,语气略带惊讶道:“可是,听说他跟着鹤雪回了洞天藏茗。”
纳布义正词严道:“那是有原因的!我怕嘉骨将他掳给温小柔。”
莫陇疑惑道:“温堡主为什么要掳走他?温堡主也喜欢他吗?”
纳布:“……”
他看出莫陇是故意逗弄自己,心下觉得这人真是无聊透顶,又不好说他什么,只得再次申明道:“总之不是你们那种关系。”
莫陇轻笑起来,不再捉弄他,缓缓道:“我知道的,你喜欢姑娘。但有新的朋友也很好,能得到隐神的庇佑,他一定也是个好孩子。嘉骨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管束他。但你也一定要提醒你的新朋友,关乎隐神的秘密,不要外传。这不仅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
只要提及隐神,自家师兄总是变得神神叨叨。
纳布对隐神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好在莫陇面前说些离经叛道的话,便只敷衍道:“知道了。”
莫陇知道年轻人都厌烦唠叨,加上他身体也不好,今日劳心劳力,本该早些歇下,只因想见纳布,才一直强撑着精神。他又说了些宽慰纳布的话,便想放人回洞天藏茗,纳布临走前问:“我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莫陇“打量”着站起身来不过比床榻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纳布,垂眸不着痕迹地轻轻牵起嘴角,含笑道:“杨泓定是误以为你死了,才敢拿着你的首饰回来威胁我。此事暂且不宜拆穿,恐怕打草惊蛇,只能先委屈你一阵子。”
纳布瞪了一眼莫陇,满脸写着不信。
但莫陇这个借口有七分在理,他也只好认了,扶着莫陇躺下后,独自从另一扇小门离开神木殿。
顾清之入秋瑟谷后,不是第一次听见洞天藏茗这个词,但一直不解其意,不明白纳布在隐蛇窟的住处为何会取这样一个名字。直到他正式踏入洞天藏茗的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百里碧色才叫他豁然开朗。
这里显然是一处“洞天福地”,光阴都与外界不同。
他进入隐蛇窟时已是月上东山,此间却仍是白昼。
明媚的天光下,百亩茶园顺着梯形的山势铺展,一块块碧玉的边缘蜿蜒曲折,像是洪波掀浪定格在刹那之间。茶田间又间杂着金色的稻田,藤黄翠绿的色块浓淡相间,或大或小,参差错落,交织成一条华美的织锦。而田垄边缘一棵棵高大的绿树,便像是织锦上的翠玉珍珠,苍翠得惹人怜爱。
放眼望去,浩渺烟波间,大片黄绿里点缀一抹亮眼的粉紫色,那是一个以苏合藤为篱笆的小村落,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上,内里有十来间竹舍,家家户户门口繁花堆锦,果蔬环绕。
村头立着一棵极繁盛的苏合藤老树,树干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万千紫色藤花斜倚着山势垂落,似羞赧的紫衣美人垂眸矗立于天地间,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那繁茂的花叶间依稀可见一间精致的树屋,树下则有一套水磨石的桌椅与一口青石老井相映成趣。
顾清之一见便知那该是纳布的住处,心下不由惊叹,所谓世外桃源亦不过如此吧!
同行的乌鹤雪见他看得呆了,掩唇轻笑,得意道:“李道长,觉得此处如何?”
顾清之由衷地称赞道:“如诗如画,不外如是。”
乌鹤雪笑道:“当然了!这可是真正的洞天福地,师伯特意替师尊挪回来的。这里头可是真正的四季如春,与箱庭那依靠主人灵力维系的保温结界可不一样!”
唐望回头,忍不住替自家箱庭说话。
“可是当家的更喜欢明月小楼。”
乌鹤雪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附和道:“也是啦,毕竟比起大师伯和嘉骨那个小妖孽,师尊明显更喜欢我们嘛!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小住一阵子。不过这样也好啦,老待在这也怪无聊的,每年只回来个把月,也就不会觉得腻味啦。”
言语间,乌鹤雪已经拉着顾清之踏入洞天藏茗的山道,离开洞穴的那一瞬间,顾清之立刻察觉到一道山门禁制。身为登天道的弟子,顾清之很清楚这种山门禁制与普通守备结界的差异,这些禁制往往与地脉灵能连通,不仅不需要人为输送灵力,威力也更惊人,且昼夜不歇,是玄门内最严密的一种防御手段。
因有纳布的叮嘱,乌鹤雪这次便不再故意调戏顾清之。
三人回到半山腰的小村庄内,乌鹤雪三言两语打发了唐望,拉着顾清之到村头,安置在自己对门的竹舍里。那竹舍内虽未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日常所需一应俱全。
乌鹤雪拿了一枚绿松石的戒指交与他,告知他这是这间屋子的钥匙,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到对门去找自己。
顾清之拘谨地点点头。
乌鹤雪忍不住笑笑,道:“道长,鹤雪以前都是逗你玩的,别往心里去。有事千万记得来找我,不用怕麻烦。”
上次意外偷听到师徒二人沐浴间谈话的事,顾清之自知是乌鹤雪有意捉弄他,但一来他习惯豁达处事,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二来他猜乌鹤雪也未料到纳布后面会突然开始分析局势。因此无意生出记恨。
他友好地笑了笑:“青霭峰一脉,传至此代,唯师兄与我二人。我师兄尚未成家,我亦少在外走动,是以自幼少与女眷往来,不知该如何应对,鹤雪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乌鹤雪在秋瑟谷长大,又随着纳布走南闯北,也算是颇见过些世面的。还是头一遭听人把自己是个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的老处男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心想这小道士真是又傻气又酸腐。心下忍不住暗自笑话他,面上却是淡然一笑,亲热道:“小道长是修习仙道之人,不染凡尘自是应当的。只是莫要将人家视作洪水猛兽呀!”
顾清之忙道:“不敢,不敢。有幸得蒙留宿此间,若是遇上不懂的事情,自当登门向您请教。”
乌鹤雪听他说话这般文绉绉的,心下虽笑话他,倒也觉得颇有几分意思,在他身上找到了几分话本里仙门弟子应有的温文尔雅,当即也有些戏精上身,彬彬有礼道:“小女子当不起请教二字。您是师尊的朋友,到我们家里来作客,自然不能慢待了您。只是家里有些禁忌,恐日后生出误会,可先与您说一说。”
顾清之道:“鹤雪姑娘请讲。”
乌鹤雪道:“这第一嘛,是我还有个师弟,他与我不同,脾气极恶,平日里我们都懒得搭理他。近日他在闭关,门上设了禁制,生人若不慎触碰了,恐有性命之危。所以啊,你最好绕着他那门户走。就是村里圈内养了花鹿的那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