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路返回隐蛇窟意外地很顺利,甚至有些顺利地过了头。
船未入隐蛇窟的暗港,便有另一艘小船来接。顾清之起先有些紧张,但纳布认出来人灵息,示意他不必慌张。
果然另一艘船还未靠近,便见一道娇俏的身影从船坞里钻了出来,紧张地东张西望,望见纳布,立刻喜笑颜开,兴奋地朝着纳布挥手。
乌鹤雪正要开口喊师尊,却又瞧见船尾的顾清之,迟疑片刻,面露疑惑。
两船靠得近了,纳布与顾清之移步隐蛇窟的船上,将佘老三的船遣回。
四人在船篷内坐定,乌鹤雪本想靠着纳布坐,纳布却先一步开口数落起驾船的唐望。
“你出来也就罢了,怎么把鹤雪也带上了?”
唐望双手一摊,无奈道:“当家的,您的徒弟您知道,我哪能拗得过他噻?”
纳布虽未直接开口数落乌鹤雪,乌鹤雪也知自己任性,顿时心虚,瘪嘴小声道:“师尊,您别怪阿望。是我非要跟着来,您一天一夜没回来,人家担心你嘛!况且出来的时候,大师伯也同意的,说没事。”
纳布一听这话,立刻望向乌鹤雪:“你去见过你师伯?”
乌鹤雪辩白道:“我可没敢打扰师伯,是师伯自己出关了。”
纳布越听越不对劲。
“他怎么会出关?谁把事情闹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嘉骨呢?”
“嘉骨……”
乌鹤雪支支吾吾地望了眼顾清之,纳布明白他的意思,挥手表示不用避讳,让乌鹤雪继续说。
乌鹤雪老实道:“昨天的事情,师伯好像提前收了消息。我们回洞天藏茗的路上很快便遇到了接应的人。但您不在,师伯很担心,就派嘉骨去找您,他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您,师伯很是生气,上午便下令把他关起来,然后就正式出关了。下午的时候,鹰虎岭来人,带来了您的镯子……师伯亲自见了那人,让蜜奴来传话,说不用担心。傍晚的时候,师伯让我过去陪他吃饭,吃完以后就让阿望来接您。”
纳布脑子都要炸了,乌鹤雪这番话不是哪一句话可疑,而是没有一句正常。
他转向唐望,强制冷静下来道:“重新来,你来说,怎么回事?”
唐望整了一下思绪,道:“昨天晚上,您出门后,明月楼在灵脉中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遇上了青蛇卫。领头的是萧鸮。他说是奉命前来接应,已经在此驻守半月有余。”
纳布狐疑道:“半月有余?”
乌鹤雪插口道:“这有什么不妥吗?这些年师尊您每年年底都要回隐蛇窟小住,师伯希望您早点回去,自然也会早做准备安排。”
顾清之默默听着,心道,乌鹤雪这番话本也勉强解释得通,但今年恰好出了自己这个意外,当初因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纳布带他回过隐蛇窟,离开前明确对嘉骨说过,要等极乐宴后才回隐蛇窟。
另有一点更是可疑,既然大巫医之前一直在闭关,那半个月前,下命令的人是大巫医还是嘉骨?
顾清之用眼睛余光去瞟纳布,纳布显然是注意到了这点,若有所思。
但纳布没有点破,继续问唐望:“你们情况怎么样,路上遇到麻烦了吗?”
唐望回忆道:“一路倒是安稳,但青蛇卫似乎早有准备,他们除了武器,还有些人带了乐器。只是我不明白,以他们的道行对上漆鸣琴,即便带了乐器又有什么用?”
纳布问:“你还记得是什么乐器吗?”
唐望想了想,道:“没太看清楚,有点像唢呐。”
顾清之立刻想起了昨日的越笙,当即心下讶然,明白接应的人显然知道纳布这次的麻烦里有巫教弟子。
只有乌鹤雪听得一头雾水。
乌鹤雪虽不知道这三人在打什么哑谜,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这氛围格格不入,这让他有些不悦,忍不住插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我是说百越人能歌善舞,很多人都会随身携带乐器啊!”
唐望纠正道:“他们可不是百越人。”
见有人搭理自己,乌鹤雪的小性子得到满足,笑嘻嘻道:“也没差别啦!青蛇卫很多都是嘉骨捡回来养大的。箫鸮的名字都是他取的,那小子对他言听计……”
说到这处,连乌鹤雪也察觉了异样,面上渐渐显露出惊讶来,柳眉倒竖,火上眉梢。
但很快冷静下来,反驳道:“不可能的。那小子虽然手欠嘴贱招人厌,但他哪会对师尊动手!”
纳布淡淡道:“别胡思乱想,嘉骨与温小柔走得近,或许是从丛云堡得了什么消息,所以才会早做准备。”
乌鹤雪生平最听纳布的话,立刻被安抚住,眼珠子一转,恍然道:“怪不得大师伯今天发那么大的脾气!一定是那小子提前知道了什么,却瞒着师父师伯!他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是差点闹出事来!哼!晚上我还替他求情来着,现在看来果然是他活该!”
纳布没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唐望道:“我师兄什么时候出的关,知道他具体的出关时间吗?”
唐望答道:“我们到隐蛇窟时,听闻大巫医已出关。具体的时间我不清楚,陆商已经去打听了,回去应该就有消息。”
纳布点点头,又问:“嘉骨昨天晚上出去找我?什么时候出得门?”
唐望道:“听说是提前出的门。”
乌鹤雪近些年来虽与嘉骨多有龃龉,但顾念同门情谊,此时又忍不住开口替他辩解道:“隐蛇窟里一直有丛云堡和鹰虎岭的钉子。嘉骨当家以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自然也安插了些人手到其他杏主手下。师尊昨日在鹰虎岭上闹得不小,嘉骨提前一步收到消息也是有可能的。他又见过小道长,或许是猜到了师尊会先将人送走,才提前出门。”
顾清之心道,这件事的蹊跷并不在于嘉骨提前出门,而在于嘉骨知道纳布会前往北冥泽!
巫教昨日埋伏纳布的地方,并不是明月楼去隐蛇窟的路上,而是明月楼去北冥泽的路上。布设埋伏的人必要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大致知道明月楼具体的位置。
第二,要知道纳布一定会去北冥泽。
顾清之听乌鹤雪提到鹰虎岭,又想起昨日种种,早已猜出纳布昨日在鹰虎岭上定是闹得不愉快。但这一路上来人只针对纳布,显然并不知晓自己的存在,那这些人又怎么确定纳布必然会去北冥泽?
顾清之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却见纳布揉着眉心,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开口。
顾清之只好继续低头当个长了耳朵的倭瓜。
纳布问唐望道:“他早上回去的时候怎么说?”
唐望答:“不知道,大巫医单独召见他。或许蜜奴会知道,但他口风很紧,一般人从他口里问不出什么。您去问,他或许会告诉您。”
提及蜜奴,纳布眼眸一转,问:“嘉骨被关起来,蜜奴没有禁足吗?”
唐望摇头,道:“没有,他依旧在大巫医身边侍奉。”
纳布停顿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开口时问:“鹰虎岭的人来做什么?”
唐望迟疑了一下,担心纳布当场拍桌子,一时不敢开口。
纳布见他这模样,心里已然猜到了,当即冷笑道:“你不必说了。师兄答应他了?”
唐望缓缓点头。
纳布没再问什么,竟也没直接发火,只道:“先回隐蛇窟,我要立刻见师兄。等会你们先带他回……”纳布用余光瞟了一眼顾清之,想起顾清之宁愿跳车也不肯去北冥泽的事,改口道:“带他回洞天藏茗吧。”
此言一出,唐望和乌鹤雪双双诧异。
下船前,纳布特意慢了一步,给乌鹤雪递了个眼神。
乌鹤雪从小在他膝下长大,师徒默契非同寻常,当即明白纳布的暗示,让自己罩着点顾清之。
乌鹤雪不知两人昨日发生了什么,纳布突然对顾清之这般信任,但乌鹤雪一向以纳布马首是瞻,偷偷点头应下,主动快步上前揽住顾清之的手,将他与唐望拉开些距离。
纳布目送三人去后,独自前往隐蛇窟深处的神木殿。
守门的赤蛇亲卫见到纳布格外吃惊,行过礼后,小心问道:“小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纳布面无表情道:“父亲差人送信让我回来。大师伯呢?”
赤蛇亲卫道:“大巫医尚未就寝,容我们通报。”
纳布微扬下巴示意他去,赤蛇卫未转身,门内便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诺佐回来了吗?进来吧!”
雕刻着古老神树纹的石门从内至外被推开,异香随之扑鼻而来,那非是人为调制的香薰,而是鲜活的花卉气息。
大殿中央是一座数层同心圆石阶组成的高台,高五六丈,石阶上种着各色汀兰,花香四溢,高台顶端是一株参天古木。
那树树干在月光下是清冷的银灰色,底层的树叶因殿内的保温结界,误以为自己还活在温暖的季节里,呈现出璀璨的金黄色。蔓出天顶的部分,感受到隐蛇窟外霜雪的气息,顺从气候的变迁,渐染成妖艳的殷红,那正是秋瑟谷内支撑着庚午结界的七棵万年沐天银杏之一。
万年沐天银杏树下有一张古朴宽敞的石榻,纳布拾级而上,便见到石榻上的那人。
他的面容不显年岁,却生有一头华发,身着宽松的雪色百越长袍,百越人常用的银饰一样不少,用在他身上却显得十分素净,浑然没有一丝花团锦簇的味道。
莫陇半倚在榻上,未曾睁眼,蜜奴跪坐在榻上,埋首专心替他梳头。
纳布踏上最后一节台阶,莫陇依旧未睁眼,苍白的脸上显出淡淡的喜悦。
他低声对旁边的蜜奴吩咐道:“你先出去吧,晚些再回来。”
蜜奴应声退下,带走了殿内所有的侍从,厚重的殿门再度被合拢复位,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师兄弟俩人。
莫陇抬手,石榻近处万年沐天银杏盘结的根系上陡然生长出一张座椅。
纳布沉默着走到他身前坐下,脸色并不好看。
“我已经安然回来。鹰虎岭那边的事情,不管杨泓怎么说,你不必搭理他。明天就把东西退回去!”
莫陇神色淡淡,无奈道:“事已至此,已然不能不理会他。这件事情,由我来办吧。隐神之力虽然强大,终究不是毫无代价。你莫再为这闲事劳心,且留在洞天藏茗安心休养,好不好?”
纳布无视莫陇关怀,神色肃穆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莫陇拗不过他的性子,知道今日若不给他一个交代,纳布绝不肯善罢甘休。
他沉默了片刻后,如实道:“他帮过我许多,我很感激他。但他沾染了禁忌,我必须保护你和嘉骨,你明白的,纳布。”
纳布强忍着怒气道:“谁替他与巫教牵线搭桥,你不知道?”
莫陇轻声叹息,垂眸道:“我知道,嘉骨这次做错了很多事。但对我来说,你们和他之间,根本不存在选择。无论是谁将巫教之人引荐于他,最终是他自己决定要动用这股力量。你跟我都很清楚,对于巫教来说,没有手下留情,只有赶尽杀绝。”
莫陇的声音一直不大,说话的速度也慢。
但纳布很了解他,清楚这平静中的坚决。
——巫教从不手下留情,只有赶尽杀绝。
他们,同样是巫教弟子。
纳布心下挣扎,想再说些什么替杨泓开脱。但见莫陇那超乎寻常的平淡冷静,忽然明白过来,莫陇不是在与他商议。
——对于莫陇来说,如果对面是纳布,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甚至可以妥协,可以迁就。但巫教是他们不可触碰的底线。
纳布右手的拇指再度抚上中指的指环。
他想起那双无数次在自己梦境里哭泣的蓝色眼眸,最终没再说些什么。
莫陇见此,知他同意了自己的处置,暗自松了口气。
但见纳布沉着脸,想必心中痛苦难当,他不免也跟着难过起来。
出于补偿,他安抚道:“我知你想保全叶孤竹。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们再见一面。如何劝他,尽你所能吧!”
纳布抬头,道:“若他不肯离开杨泓,你也会杀他?”
莫陇愣了一下,摇摇头。
他终于睁开眼,灰白色的眼睛毫无光彩,但准确地找到了纳布的方向。
他握住纳布的手,郑重地保证道:“不会的。师兄向你保证,无论如何,叶孤竹一定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