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之小心翼翼地抬眸偷眼看纳布,那无辜中略带乖巧的神色,看着真像是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但那灵鹿般清澈的眼眸下又暗藏一丝笑意,叫纳布越发看不懂这人。
顾清之缓缓道:“其实,我未曾想过刻意隐瞒修为。只是与青琊结契后,探查修为的法器便常在我身上出错,我也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想到,这等异常远比修为平庸更易惹人非议,便也不好刻意与人解释了。”
情人骨并非寻常人能得的机缘,况他是个中原仙门弟子,这个解释纳布勉强信了几分,冷哼了一声,道:“那鹿姬呢?”
谈及鹿姬,顾清之略有些惆怅,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
“至于鹿姬……我只是无法像师尊一样做个圣人。我是酆州人,父母兄弟无一例外死在那场灾祸中。你说这不全然是她的错,我信。但要我因此放过她,我做不到。”
关于鹿姬该不该死这个问题,纳布从一开始就觉得没有探讨的必要。
但听到顾清之原因,他不由觉得很好笑,竟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合理。
他嗤笑道:“你们快意恩仇,偏生叫我倒霉,是吧!”
顾清之愧疚道:“我本无意挑起秋瑟谷的风波,也算是小看了她的影响力吧……不过,事已至此,你要交我出去吗?”
纳布呵呵两声。
人是自己带进秋瑟谷的,又是渊云君的亲传。今日若叫杨泓知道了,估计做梦都要笑醒,简直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来搞自己和温小柔!
眼下纳布不仅不能将人交出去,还得千方百计将人保住。
顾清之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纳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烦躁地伸手去摸自己左耳上的银蛇耳饰,可惜落了空,便只能用力揉捏着自己的耳垂。
顾清之见状,默默从袖袋中取出那枚银蛇耳饰递到他眼前。
纳布一怔,问:“怎么在你那儿?”
顾清之解释道:“你的身子……变成现在这样时,只有右手上的戒指跟着缩小了,其余首饰都落在原地。事态紧急,我没法好好收拾,但见你常用这个,想它或是你心爱之物,便替你收起来了。”
那银蛇耳饰对纳布而言说不上多么珍贵。但确实戴习惯了,平日里思索时总忍不住摸上一摸,如今不在耳边,确实不太适应。
只是顾清之这般,他便不好生气了,想了想,生硬道:“这东西太显眼,先不带了,你替我收着吧。”
顾清之又将那银蛇耳饰妥帖地收回袖袋。
纳布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忽道:“你是在讨好我吗?”
顾清之抬眸,无辜地看着他。
“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笑着补充道:“不过你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纳布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你到底想干吗?”
顾清之眨眨眼,道:“没什么。”
又问。
“纳布,你会将我交出去吗?”
纳布扭头,没好气道:“算了,反正人也未必死透。况他们打起来,并不为你。他们……总要打起来的……”
顾清之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那我还能问你另一个问题吗?”
纳布冷道:“你还想打听什么?”
顾清之小心地问:“什么是情人骨?”
纳布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反问道:“你自己的剑,你自己不知道吗?”
顾清之挠了挠头,苦恼道:“这事说来有点麻烦,还要请你替我保密。其实青琊,并不完全算是我的剑。”
纳布气不顺,故意要与他唱反调。
“如果我不替你保密呢?”
顾清之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其实说出去倒也没什么,我不承认也就是了。反正一般人也察觉不到青琊的灵息,对吧?”
纳布:“……”
纳布道:“那你还求我做什么?”
顾清之诚恳道:“能得到你的亲口承诺,我会比较安心,毕竟你是守诺之人。可以答应我吗?”
纳布偷瞥了眼,见顾清之满脸期待,便道:“那你也要发誓,不准向任何人提及我与巫教之事。”
顾清之沉默片刻,恍然道:“所以‘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药’,果然是假的对吗?”
纳布:“……”
纳布心道,这完全是只小狐狸啊!自己刚开始是多瞎才会觉得他温良无害?
纳布嘴硬道:“不完全是骗人。我师侄一直在研究这种药,只是效果不稳定,一剂药吃下去不知道除了丢记忆还会不会丢点别的。我本不想叫渊云君的徒弟冒这个险。如今,你倒提醒我了,情人骨的事,就算与你说了,你也会忘,那我何必费这功夫?”
纳布脾气上来了,有意要叫他吃个闷亏,可顾清之丝毫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窘迫,很顺滑地投降了,真诚道:“求您了,告诉我吧。就算下一秒就忘记,我也想知道。”
纳布一贯是吃软不吃硬,顾清之若是再耍别的花招,他必不肯搭话。
但顾清之做小伏低,他便立刻觉得很没意思,心道与这等小辈斤斤计较,岂不失了老子的风度?
顿时偃旗息鼓,爽快道:“‘情人骨’原是巫教特有的铸术,以此法锻造出来的兵刃,在巫教皆可称作情人骨。”
顾清之不解道:“那为何是‘情人’骨?难道……这种铸术要以挚爱之人为祭吗?”
纳布摇头道:“它原不叫这个,叫蛇胎骨。源自巫教内最古老的家族,蛇骨一族,传说他们先祖为了守卫神,自愿投身炉火为刃。”
顾清之道:“这……我虽也听过古时有铸剑师为求神兵利器,有以身殉剑的狂举。但如今的铸剑师们研究过完,发现这样的献祭对于铸造似乎并无太大影响。”
纳布道:“不是什么以身殉剑,情人骨的本质,是以人为矿,将自己铸造为剑。投身之人修为必在育琼之上,且要自愿。据说兵刃出炉前的一刻,投身之人仍保有意识,锻造的过程中他们会承受极大的痛苦,却不能心生任何的悔意怨恨,否则前功尽弃。这需要极强的信念与爱意,所以会被人称做‘情人骨’。在古越语里,情人不单指爱人,也有心怀大爱之人的意思。”
顾清之闻言一怔,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最后喃喃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纳布见他这般,也有些好奇道:“说起来,你怎会有情人骨?这东西即便在巫教,也是蛇骨一族的专属。”
顾清之默然片刻后道:“我方才说了,青琊不算是我的剑。我们登天道门中虽有过‘崇咒灭武’的禁令,以致如今武道断了传承。可更早的时候,也有过一些武修前辈。青琊本是门中一位剑修大能的佩剑,只是青琊剑灵开蒙后不久他便弃剑而去,神隐于天地了。”
纳布听后只觉荒谬绝伦,纳罕道:“这是什么道理?剑修的剑灵若能开智,他的修为自也登峰造极,离大道恐怕也只差半步,为何要弃剑而去?”
顾清之自怀中取出一条琥珀剑穗来递给纳布,那琥珀上镌着几行小字。
青琊山上玉,斩见沁心红,
采翡琢双佩,合环中亦同。
经年风雨洗,半碎半成空,
不若山中碏,白头云野中。
纳布将这几行字从头瞟到尾,又从尾瞟到头,面上有些尴尬,心里只恨没个常醉坐在旁边。
顾清之善解人意道:“那位武修前辈大约有过一位巫教恋人。只是不知何故,巫教前辈将自己铸成情人骨赠与他。武修前辈或许曾以为剑修出灵来,便可与故人重逢。但终究发现,剑灵与他不是一人,最后伤心地弃剑而去。只是可怜青琊,它在藏剑锋上等了许多年,一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剑主如此失望。”
顾清之以左手轻轻拂过自己的右手掌心,像是在安慰那把藏于血脉中的古剑。他掌心的阵法若隐若现,像那剑在血脉中悲鸣。
纳布听完这个猜测,不由想起阿依古丽,有感而发道:“情爱这种事情,大抵便是如此。他们一旦认定了,便无法更改。即便日后再遇上旁人,嘴里说,你是很好的。可抛下你去寻那唯一的时候,总是决绝。”
顾清之听出他话里有些幽怨,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知怎得跟着失落起来。
佘老三做蛇头的本事比他的修为高上许多,事情办得很漂亮。
月初时,两人的小舟已安然驶出渔舟唱晚的范围,繁华的楼船巨影渐渐隐没在浓郁的雾色里,只余下水面上缓缓飘来的各色河灯。
与平时不同,变小后的纳布很不喜欢说话,上船后便独自沉默在船头。
顾清之也不是个会来事的,便安静地坐在船尾,他看见水里的河灯将要撞上船身时,便会伸手将其拂开。
那些河灯有的做得精致,有的做得粗糙,但无一例外都在夹带的花笺上写下了美好的愿望,那些文字大多是辉腾语,他也看不懂。偶尔有写汉文的,他本以为内容大多是阖家平安,求子求福,求富求贵一类的字眼,但仔细看下来倒并非如此,人间喜乐,各有不同,颇有些趣味。
当他拨开一盏“祈愿良夜有人陪,莫再孤枕待天明”的莲花河灯时,一直沉默着的纳布忽然开口道:“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走?”
顾清之循着声音望去,却发现纳布没有看自己。
若不是这天水之间,只有他二人,顾清之定要怀疑这话非是询问自己。
他望着纳布,纳布却始终没有看他,仿佛那问话不过一时兴起,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顾清之若不想回答,他便罢了。
但不知为何,顾清之这一刻却很笃定,纳布很在乎这个答案。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纳布很有意思,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弯浅弧。
纳布有些不高兴了,问:“你笑什么?”
顾清之反问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让我去找叶孤竹?”
纳布沉默了片刻,道:“你不是不想去北冥泽吗?反正你也发过誓。只要你不危害到秋瑟谷,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
顾清之道:“可你并不是辉腾人,白神的誓言对你无效吧?”
纳布嗤笑了一声,终于转过头来。
“什么白神黑神,我从来不信这些。神明在我心里,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誓言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既然答应了,自会尽力去做。”
顾清之道:“只是因为誓言?”
纳布反问道:“不然呢?”
顾清之莞尔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纳布微微一愣,再度扭头,漠然道:“世上见利忘义者,多不胜数,朋友这两个字,也没多金贵。”
顾清之却道:“世上食言而肥者,多如牛毛,你不也还是遵守自己的诺言吗?对我而言,朋友是很重要的,当然也不能轻易抛下。世上也有为大义而牺牲小节的人,好比清泉斋主,我无法评价他们是对是错,可我知道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他们有许多论述自己正义的理由,可我只能做自己认可的事。”
纳布回头看他,顾清之却低头看向水上的灯。
纳布突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精明。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调侃道:“我算是知道了,你为什么混成这个鬼样子。”
顾清之叹了一声,失笑道:“也没有很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