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末,沉入苍翠悠远的山脊,一抹浓烈的艳色却在天际散开,暗紫色的沉云也被染红,越发绮丽妖娆。
一头白鹿飞驰过林间,惊起暗红色的沐天银杏枯叶,飞羽箭裹挟着电光穿透枯叶,直刺入那白鹿的咽喉,疾驰的白鹿陡然倒地,鲜血喷涌如一场薄雾弥散,洒落在深冬的河床上。
奔腾的水流将浓烈的红冲淡成浅绯色,那是温柔而缱绻的颜色。
不远处的温小柔睁开双眼,放下手中的弓箭,问身旁的侍从道:“怎么样?”
侍从将一枚传信的纸鹤收好,回道:“主人,嘉骨大人说一切安好。”
温小柔微笑着轻叹了一声,唏嘘道:“真是令人羡慕!”
侍从不解地问:“主人何出此言?”
温小柔望着远处随行游猎的侍从们奔向白鹿,取下箭矢,连拖带拽地将尸体从溪边抬起,轻声道:“大巫医虽素来不喜插手谷内之事,却教养出了一个聪明能干的好徒弟。我们这些个杏主里头,数他算是后继有人了。人能不操心却安享尊荣,可不让我这个事事忙羡慕吗?”
侍从闻弦而知雅意,微笑道:“主人何须艳羡?等忙过了这一阵,大局已定,我也去替您寻些聪明机灵,天资卓越的孩子养在膝下,先调教个几年,您再看看有没有能入得了眼的,届时收入麾下,委以重任,您也可专心闭关育琼。”
温小柔道:“这话听着像养狗,九犬一獒,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见侍从面上略有些尴尬,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玩笑道:“这事说来你怕是不信,这收徒弟有时候也像找对象,讲究个缘分。没那么容易能找到那般贴心的,纵使今日贴心,又岂知来日是否会变心?还是这鹿好,射到了就准是你的。”
侍从们已将白鹿抬到了她马前,温小柔瞥了一眼白鹿的伤口,惋惜道:“它若不跑那么快,或许未必会死。”但片刻后,她又独自喃喃道:“可它若不跑起来,我又怎么能确定射得中呢?”
顾清之自知眼下最正确的选择当是尽快离开秋瑟谷。
他的处境不见得比纳布安全,但怀抱着虚弱的纳布,他的脑海不自觉地回响起纳布最后的嘱托。
顾清之叹了口气。
他再度感到无奈,那是一种让他习以为常的无奈——人生中许多时候,他都明白什么是更“正确”的选择。譬如说,身为登天道的弟子,他该专心致志地学习咒阵,成为一个即便不够优秀,也足够刻苦的咒修。譬如说,身为渊云君的弟子,他该更讨人喜欢,更加圆融,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终究没能成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他将纳布抱起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能成为纳布这样的人就好了,但很快又唾弃了自己这个念头,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狼心狗肺。
最终,他自言自语道:“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专注眼下。”
念及纳布从鹰虎岭回来后的种种异常,顾清之猜想纳布坚决要将自己送往北冥泽,或许正是预料到危险即将发生。
因此绝不能留驻原地,坐以待毙。
梨香乘是纳布的载具法宝,顾清之指挥不动,也太过显眼,是以当即决定弃车而行。
他返回车厢内,快速地翻找了一番,找出了一些散碎灵石、糕点干粮,收入自己的乾坤囊中。又找到一套孩童的衣物,囫囵给纳布换上,自己也潦草地换下血衣,最后用一条狐裘将纳布裹住,匆匆离开。
他一路顺着水流往下游走,不过多久,天色渐暗,林内无光无火,月色也暗淡。
他虽身怀修为,目力强于常人,但思及背上还有个人事不省的纳布,在这样陌生的地方急赶夜路,容易遭遇埋伏。于是寻了棵三人合抱的大树,用剑气在树身上挖出一个巨大的树洞,将纳布抱在怀中,蜷着身子躲入树内,再将树皮合上,只留下透气的孔洞。
完成这一切后,在狭隘的黑暗中,怀中的温暖与淡淡的藤花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他今日一场血战,虽是有惊无险,却也身心俱疲,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顾清之从树洞中爬出,就着冰冷的江水稍作洗漱。
纳布依旧未醒,但心跳声明显比昨日强健有力。顾清之猜想这恐与他功体有关,然这世上功体千奇百怪,他未曾听闻过类似的,也不敢擅自介入。只想着若能寻到渔舟唱晚,可循着当日纳布带他来的水路返回隐蛇窟,纳布在隐蛇窟内地位尊贵,隐蛇窟集聚了秋瑟谷最好的大夫,想必能有办法助他。
他随便吃了些干粮,又顺着水流走了小半日,终于见到了熟悉的楼船巨影。
他将锁灵环重新取出,自行戴上脖颈,又服下一颗易容丹。他本也想给纳布服下半颗易容丹,但忌讳是药三分毒,于是只用狐裘将他头面盖住,背在自己背上。
渔舟唱晚的港口入处排着长长的队伍。
顾清之起先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渔舟唱晚本就有这样的规矩。靠近入口时,顾清之方察觉这些人似乎在排查着什么。他心下暗惊,觉得有些不祥,本想转身离开,但两人此时离入口处已很近了,无缘无故地转身离开更显可疑,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掌心暗暗握住了召唤青琊的法阵。
排查之人见了他,果露出怀疑神色,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问:“就你一只?背上背的是什么?”
顾清之眼珠子一转,谨慎答道:“我家老爷让我带少爷出来问诊,背上是我们家小少爷。”
排查者眯起眼,一扬下巴示意下属检查,卫士将他背上的狐裘掀起,顾清之握紧了拳头,蓄势待发。但检查之人见了纳布,却没说什么——他见纳布皮白肤嫩,衣料上等,养得极好,瞧着像是谷内邪修的孩子,身边跟着个仙奴倒也不稀奇。
顾清之见他们无意对纳布动手,暗自松了口气。只是他这一放松,立刻吃了排查者一记响亮的耳光,顾清之毫无防备之下只听见耳边一道惊雷,整个人瞬间懵了,回过神来脸上已是一阵**。
排查者朝他吐了口唾沫,大声骂道:“你一畜生,胆敢用人的称呼来称呼自己,你也配!背着主子就把自己也当人了?还得让爷替你家少爷教训你,滚!”
顾清之怔了怔,但不想多生事端,终究没说什么,正准备埋头离开。
此时他背上一动,他还来不及惊讶回头,就听见另一记响亮的耳光声,身后稚嫩的童音像是学着大人的腔调,骄纵道:“我的人,轮不到旁人来教训。”
那排查者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个孩童,手劲如此之大!
他被这一记耳光扇得转了个圈。整个人先是一懵,而后心头火起,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你敢打你爷爷?”
纳布毫不留情地反手又给了他一记耳光,冷道:“谁是你爷爷,你睁开眼看清楚了。”
顾清之心想完了,这事怎么收场?还是得打吗?
果然,那排查者当即大怒,喝道:“来人!把这小崽子给我抓起来,他带着仙奴,肯定也是丛……也是奸细!”
顾清之望着天,开始认命了,他指尖戳在掌心。
心道,秋瑟谷里扇人巴掌的代价可真大,要命的。看来自己的剑术确实很需要精进,他并不想每次出手都杀人啊!
纳布暗中拍了拍他的右肩,顾清之也不知道这意思是让他下手狠点,还是别急着下手,亏得这时渔舟唱晚内传来一声喊叫,十几个身披红袍,腰挂弯刀的武士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色辉腾武袍的男人走了过来。
武士中有一人走出来道:“阿曼大人问,发生什么事?”
阿曼这个名字飘入顾清之的耳朵里,又想到此处正是渔舟唱晚,顾清之立刻联想到哈尔.穆桑手下号称三大护法神之一的水神阿曼。他在镇邪军时就听闻过,那是哈尔.穆桑手下最得力的三大邪修,个个修为境界都在繁英以上,水神阿曼在三神中排行老二,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顾清之心下犯了难,但也不想就此放弃,赶忙搜肠刮肚地将自己以往在传奇话本里看过的喊冤台词七拼八凑了一番,勉力开口抢白道:“阿曼大人,您别听他胡说!我们家少爷真的只是来看病的!他年纪小,脾气暴!这位……这位大人不能因为我家少爷不懂事就胡乱冤枉人啊!阿曼大人!您要替我家少爷做主啊!”
纳布在顾清之背上听着这番话,险些笑了,撇过头去,一脸惨不忍睹。
纳布靠在顾清之背上忍住了笑,阿曼却没有,他低沉的笑声不加掩饰地穿过人群:“你家少爷?你家是谁家?”
顾清之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情急之下乱嚷嚷,只想摆脱奸细的身份,真被问起,当即哑然。幸好这时纳布在他耳边道。
“放我下来。”
顾清之只得听从纳布的吩咐。
纳布落地后,阿曼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碧蓝的眼睛上,问:“小子,你是辉腾人?你爹是谁?”
这话听着就让纳布心里骂娘,但在心中暗暗权衡了一番后,他开口答道:“寒刀,巴布拉。”
巴布拉是秋瑟谷的金翎客之一,表面上是个中立派,但纳布曾在鹰虎岭的家宴上见过他,给过他儿子一份压岁钱。纳布知道他那人很低调,也是个吃赏人,不常住在谷里。吃赏人大多仇家不少,想必他儿子也不常在谷里露面,所以才敢冒名顶替。
阿曼听了,微眯起眼,嘴角牵得老高,眼里尽是嘲弄。
顾清之余光瞥见,心里有点发怵。
令他意外的是,阿曼竟未对此提出正面怀疑,只道:“我是听过寒刀有个小崽子,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像你娘,不过你娘死得早,你后娘待你如何?”
纳布和巴布拉并不算很熟,也从未见过巴布拉的夫人,根本不知道对方现在是续弦还是原配。只得狠狠瞪了阿曼一眼,仿佛赌气一般回道:“你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有一个娘。”
顾清之暗叹纳布这话回得不差。若那寒刀巴布拉现在的夫人是原配,纳布这话便拆穿了对方的试探。若是续弦,小孩子不愿意认后娘也属常见。
阿曼舔了一下唇角,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道:“你这后娘养的,怎么说话呢?我跟你爹是兄弟,你得喊我叔叔知道吗?来,先叫声叔!”
纳布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故意不情不愿地用辉腾语道:“阿巴哈纳达。”
这个词在辉腾语里,是小兔崽子的意思。
但因在辉腾语里,家族里的小叔叔,也常常被称作阿巴哈那卡。两者发音相近,加上纳布现在看着年幼,他又故意将最后一个字音咬得含糊不清,旁边懂辉腾语的人,虽也疑心这孩子是故意为之,但幼童咬不准字音也是有的。
阿曼倒是丝毫不疑心,他直接笑骂道:“后娘养的,真是有爹生没娘教!来人,把他关起来,我得替寒刀教教儿子。”
此时此刻,只有最初挨了两个巴掌的排查官大笑起来,连呼阿曼大人英明。
阿曼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他当即闭嘴。
阿曼身边的红衣武士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大人,巴布拉毕竟是金翎客,又是那位的人……这样,不好吧……”
阿曼满不在乎道:“小孩子就该多锻炼,寒刀该谢我才是。给他个大房!”
顾清之已经淡定了,他想此处离渔舟唱晚的牢狱还有一段距离,中间应该能找到机会脱身。
纳布对他招招手,顾清之想了想,决定做戏做全套,再度将纳布背上,这样也更方便逃跑。
纳布伏在他背上写下了两个字。
“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