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入林海,暮色四合,隆冬的寒风徘徊过天地,扬起飘零的红叶洒下一场赤雪。
雾色散去,树影下缓缓走出一道暗青色身影。
来人一身巫教弟子服,衣袂上以五色彩丝绣出繁复的连环双蛇纹。
蛇纹少年垂眸一笑,悠悠道:“六十年前的最强‘蛇骨’,原来也不过如此。纳布师叔,你老了。”
听见这话,纳布心内大骂了一声。若在平时,他定是要跳起来呛一句“不然怎么能做你爷爷!”
奈何他如今伤疲交加,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带着重影,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还听话。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没心思理会来人,只专注于集聚灵力。
他低声对自己身下的顾清之道:“等会儿我叫你……就跑……别……回头……”
顾清之抬眼望他,见他面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涣散的蓝眸毫无生气,眉宇间只剩下痛苦与无力。
这个人仿佛连喘息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为什么还是要挡在自己的身上?
顾清之道:“我若离开,你便再无生机。”
纳布嘴角勉力牵起一丝笑意,沉重地喘了两声,嘲道:“不走……又……能如何?”
纳布的血不知道从哪一个伤口上滴落,一滴又一滴地重重砸在顾清之的脸上。
顾清之心里有些乱,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这么浓重的血腥味里,他竟还能嗅见纳布身上那淡淡的藤花香,酥麻而甜腻。
纳布闭上眼,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还是走吧……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他再睁开眼时,身上又涌起了那种孤注一掷的狠戾,像是伤痕累累的野兽,竭尽全力地保护自己的幼崽。
顾清之心头不忍,他伸手揽住了纳布的腰,翻身将他平放在地上,单手捋顺自己鬓角的散发,轻声道:“我也不知还能怎样,但总要勉力一试。”
蛇纹少年眼见这温情画面,嘴角轻扬,轻蔑一笑,调侃道:“师叔,这中原人虽是个伢子,模样倒也俊俏,您真是艳福不浅。”
顾清之站起身来,右手掌心法阵泛起金色光芒。
蛇纹少年见他尚有反抗之心,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神色嘲弄。
方才他潜藏于林中,暗自观察,早已看出顾清之虽咒武双修,招式不俗,然修为境界太低——巫教一脉受隐神直系传承,至今百代未有中断,圣典上的功法皆奥妙无穷。
他虽年轻,但以中州玄门的判断标准早已踏入繁英境界,而顾清之不过是个结丹中期。
实战中,修为境界虽非决定胜败的唯一因素,但两个境界的修为差距绝对是极大的劣势。况他也是‘蛇骨’出身,是巫教中最精锐的战士之一,咒武虽尚不能与纳布相较,但对付一个顾清之还是绰绰有余。
然待顾清之从掌心法阵中抽出一柄白骨重剑时,蛇纹少年双眼猛地圆瞪,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脱口道:“怎么会……是情人骨?”
在场的巫教弟子看清顾清之手中的白骨剑后,齐齐呼吸一滞,目光中油然而生一股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恐惧。
顾清之双手握剑,目光逡巡过众人,见他们神色有异,心中暗道:果真如此,青琊就是纳布口中的“情人骨”!
自那白骨剑出鞘,顾清之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的敌人们,像是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往日的温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一股冰冷的杀意。
蛇纹少年毕竟是年纪轻轻便被许以重任之人,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强制镇定下来。
以百越语命令道:“不要慌乱。他不是大长老,不过是个中原人,即便拿到圣物。定也无法得到隐神的认可,发挥不出情人骨真正的威力。重新结阵!”
说罢也转动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唤出自己的弯刀,直指顾清之。
蛇纹少年的判断既正确又错误。
以顾清之现在的能为,确实无法将青琊的威力发挥至极致。
然顾清之想杀他,却也并不需要将青琊剑发挥至极致!
蛇纹少年认为顾清之的剑术不过尔尔,主因得怪纳布。
纳布再一次判断失误,将金鳞三刑化形丢给顾清之时,以貌取人地给了把轻剑。
方才形势危急,顾清之也不好挑剔,他的剑招以轻剑使出,总有些分毫之差,气韵也大打折扣。
然换作他惯用的重剑后,顾清之的剑术再无半分限制,三两下便将魂兽击退。
眨眼间,他又飞身与蛇纹少年过了数十招,在青琊的加持下,虽修为不及,却分毫不落下风。
蛇纹少年很快领教到顾清之的长处——这人简直天生神力,若非自己修为上胜过他,每次接招时几乎要被震得浑身发麻。顾清之的一招一式虽无精妙的变化,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速度奇快,每一次劈砍点又控制得极为精准——顾清之在意识到自己的武器远强于一般的神兵利器后,毫不犹豫地对着蛇纹少年的弯刀一阵猛砍,刀刀落在同一点上,分毫不差。
蛇纹少年那以玄铁锻造的刀身上快速出现了豁口,他的虎口更是被震出血来。意识到不能强攻后,他欲抽身而退,再寻破绽。
顾清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紧追而上,逼他不得不举刀竖直劈下以自保。
顾清之等的便是这一刹!
他飞快地腾挪身影,单膝跪地滑行而过,单手提剑自下而上斜劈,瞬间砍断了蛇纹少年的右臂。
蛇纹少年瞠目结舌,始知顾清之的剑术并非一成不变的质朴守拙。
他却不知,顾清之的剑术没有正经的师父,多年来苦练基本功,将最基础的劈砍挑刺练到极致,配合灵动身法,加之惊人力道,自成一脉大巧无功的剑路。可惜多年来鲜有与人交手的机会,所以初对战时仍显青涩。
但他天赋异禀,日前与叶孤竹以手为剑拆招时,心中便有所悟,此时渐入佳境,融会贯通,无师自通地生出诸多变化。
莫说蛇纹少年为之诧异,连顾清之自己也没想到能有此奇效!
但顾清之也知道,眼下生死交关,所以并未沾沾自喜,立刻沉着转身,对着蛇纹少年腰间一击狠斩,蛇纹少年的上身顿时飞了出去,血溅七步。
顾清之被他的鲜血喷溅了半身,不得不微微侧头甩开脸上的血沫。旁人看来,却见鲜血染透他半面,血珠顺着他纤长的睫毛滴下,一双冷眼,宛如修罗恶鬼。
巫教弟子亦非善类,眼见蛇纹少年身死,仍有人不怕死地掐诀念咒向他攻来,顾清之一记剑风横扫,将那毒雾劈开,疾冲而至,又是一剑结果了来人。
转瞬,他余光瞥见有人要对纳布下手,由不得多想,即刻飞身而往,此时他已杀得有些上了头,加之他的剑术,本就大开大合,未想过什么手下留情的曲折之法,为救纳布,又只能一剑劈下,当即把人劈成了两半。
他如此砍瓜切菜般地连杀三人,凶悍嗜血的形象深深震慑了在场之人,加之首领已死,余下不多的巫教弟子顿时心生怯意,作鸟兽散。
顾清之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本意里不愿做个嗜杀之人,然每每握住剑时,一股天生本能便被唤醒。有时他也会想,或许他天生应该做一柄剑,而不是一个人。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赶紧回到纳布身边。
靠近时,他的脚步迟疑了一分,心中恐惧看见毫无生息的尸体。
纳布的状态却比他想象中最坏的情况更加奇诡,那具身体的胸膛再无起伏,皮肤却非灰败颜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淡而黄的通透色泽,皮下经络血脉一时一览无余。
顾清之心下诧异,暗道,究竟是纳布功体特殊?还是自己一时不察令他着了旁的暗算?
未及多想,顾清之听见细微的声响从纳布皮下传来,那是一种近似撕碎纸张的清冽声响,随着那声响越来越多,纳布身上通透的皮肤寸寸龟裂,内里化作血色蓬絮,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来。
顾清之双目圆睁,心下怆然,暗道,道消身死,竟是如此?
然那具身体并未完全灰飞烟灭。
一阵狂风卷积,掀起枯枝断叶与血絮,显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顾清之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张脸。
虽然非常年幼,不过五六岁光景,但眉目间已依稀有了成年纳布的影子。他赶忙上前将血絮与破败干枯的皮肤扫开,从中抱出了一个孩童。
那孩子仿若初生,皮肤光洁柔嫩,面色白里透红,不着片缕。
顾清之小心地将手放在他胸上,感受到一阵微弱而平稳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