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纳采
纳布见杨泓神色有异,心念微动,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杨泓低着头,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难过。
“你觉得那个时候,她将孩子送走,守在她房前的人会是谁?”
纳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刹那间他便明白过来——温小柔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常醉;而阿依古丽曾经是辉腾天宗的圣女,天宗所信奉的白神是严禁堕胎的,即便是视作最不祥的双生子,也会选择生下来再处理。
除却这两人,彼时彼刻最令她信任,又有能力替她处理善后的自然就是杨泓。
纳布见他动容,顺势劝道:“你既然都知道,难道不明白在她心里秋瑟谷有多么重要吗?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与你是一样的。”
不料,杨泓却道:“她在乎的不是我们的秋瑟谷,而是她自己的秋瑟谷。”
见他如此说,纳布一时不禁有些生气了,强压着怒火道:“这么多年,她殚精竭虑,所行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这谷里的所有人?丛云堡内的念生堂,收养的遗孤有人问过他们的父母是哪位杏主的人吗?春蚕堂内,无论是谁的妻子谁的姊妹,都可自食其力。琅嬛书院教出来的邪修,现在也有不少在你麾下做事。她若真是一心只为了自己的权势,何须如此?”
杨泓抬眼望向纳布,目光里有些让他心冷的寒意,声音也沉了下来,缓缓道:“你今日去了一趟丛云堡,回来就一个劲地为她说话,看来从云堡确实很好。”
纳布本就吃软不吃硬,劝架这事对他而言的难度不亚于和常醉比作诗,此番硬着头皮来苦口婆心说了半日,却换得杨泓一通阴阳怪气,不由心头火起,嘴上没了把门,冲道:“或许你也该多到丛云堡里坐坐,也就没有那么多嫌隙了!”
杨泓冷嗤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屋子里静了一阵。
杨泓缓了口气,问纳布道:“纳布,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这话真是不问还好,一问糟心糟肺,逼出纳布半口老血。
但纳布经过方才的沉默,也冷静了些,不想再刺激他。便只敷衍道:“你对我很好。”
只是这好里头总是搀着点沙子,不上不下让人膈应。
每每想起孙三淼、叶孤竹、漆鸣琴,纳布就不知道到底是肉里长刺更疼?还是刺里长肉更疼?
偏偏杨泓这人,在感情上缺点自知之明。
“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视作亲生兄弟,昔日阿照有的,你只多不少。可你却一直不大与我亲近,你虽嘴上不说,我心里却是一直知道的。今日你既然说我待你很好,那也说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纳布低头,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摸索着自己中指上金鳞三刑化作的指环。心中一时生出许多厌烦——这倒不全然是杨泓的错,也有他自己的缘故。他怅然地想,原来自己也变了这么多,这话若是在阿依古丽还活着的时候听见,他就可以开始动手打人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他说:“我天生这般,你看我与莫陇,不也是如此?”
杨泓道:“你师兄弟的事情,你师兄当年托我找你的时候,多少和我说过一些。泽漆的事情……”
纳布已经很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这个名字,然而这名字一入耳,依然心如刀割。他忍无可忍,厉声打断道:“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他曾经答应过弥留之际的阿依古丽会放下,也答应过因为蛊毒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莫陇会原谅,可不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听见这个名字,恨意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深处的疤痕中张牙舞爪地爬出来。
杨泓看见他眼角泛红,充斥着血色与戾气,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此怨愤。又不由觉得好笑,看来无论对谁,恨都是比爱更长远的情感。
他说:“ 莫陇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心里……放不下,所以不肯住回隐蛇窟。有时我也会想,你总也不肯与我亲近,是不是也觉得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纳布的心里已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用右手拇指的指尖狠狠抠着中指的第二节,有些不耐烦道:“和那没关系。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和莫陇也没有多粘腻。我天生无父无母,将我养大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习惯有人做我的父兄,也不知道有父兄的日子该怎么过!”
这话虽是搪塞,说的却也是实情,杨泓也是自幼孤苦,无依无靠,推己及人,知道他的不容易,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态度便也放软了些,沉声道:“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些。只是今日听你说起往事,也想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纳布有些不明所以,总觉得杨泓这话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他转头看向杨泓,杨泓面上有些倦色。他正要开口问,杨泓却抬手止住了他,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叫你来本不是为了这个。走,随我下去,有些好东西要给你看看。”
杨泓带着纳布出了花厅,转下楼梯,去往二楼的大库房。
推门而入之前,纳布还稍有犹豫,因为想起今天早上在地牢里看到的东西,心有余悸。心想,杨泓别也是给他看些这样的“惊喜”。
好在那库房的大门打开后,内里灯火通明,光华明亮。
那库房从外看去倒也寻常,入内却有百余丈的长宽,显然是以特殊的材料建造,又施加了拓展空间的阵法结界。一眼望不见头的置物架上各式各样的灵石法宝,仙丹妙药,古卷秘籍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寻常的珠宝首饰金银玉器更是如泥沙般堆叠在角落里,整个房间内金光熠熠,晃得纳布眼睛疼。
纳布素来知道杨泓颇有家资,不然也养不起鹰虎岭这一大家子,但从未想到杨泓如此阔绰,阔得一刹那让他感觉自己和路边讨饭的无甚差别了。
杨泓将他领到库房中央的空旷处,中间堆着一批显然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礼物。百余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匣子各个做工精致,纳布看一眼便知光是这些箱子匣子就价值不菲。但令纳布不解的是,这堆宝物中间又另有一对紫翎长雁,两对白腹锦鸡,一头看不出品种的仔猪,两对椰子,四大坛美酒。
纳布正一头雾水,杨泓却仿佛心情好了许多,拍拍他的肩,让他打开看看。
纳布打开的第一个箱子里是满满一箱子礼饼,他嗅见一股浓郁的奶椰味儿,触不及防深吸了一口,忍不住皱眉——他自己不喜欢这种过于甜腻的味道,他从小跟着莫陇吃饭吃惯了,莫陇的口味在百越人里都属于清淡的,除了能吃酸,辣也不太能吃,甜的东西就更只喜欢些清淡的果味。杨泓见他皱眉,便问:“你不喜欢?”
纳布如实道:“这玩意齁甜齁甜的,我怕牙疼。”
杨泓笑笑,道:“聘饼自然要够甜才好。”
纳布听不出他说的是哪个字,只想到叶孤竹特别喜好这口,不知道是不是杨泓给养出来的。
打开第二个箱子,里头是八式海味,有发菜,鲍鱼,元贝,虾米,海参,鱼翅,鱼肚,蚝豉,各自分作两份。
第三个箱子里是干果与生果,干果有龙眼、荔枝、核桃与带壳的花生。生果则选了香瓜、葡萄、凤梨、蜜梅李。纳布扫过一眼生果,心里嘀咕,怎么都是叶孤竹喜欢的,叶孤竹的口味就被杨泓祸害得这么彻底吗?但转念一想,突然记起杨泓吃不得凤梨,这人天生对凤梨过敏。心里五味瓶又倒了,各色杂味流了一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复杂,但纳布最终只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又往旁边开了个箱子,箱子里是上品蒙顶石花的茶饼,芝麻和四色糖。
旁边的另一匣子里收着一尾用术法镇着的活鱼,那鱼状如柳叶,鳞细而白,在屋内明珠的照耀下,恍如莹莹发光的白玉。纳布认出这是南山灵鲦,据说这鱼只生长在西北云岭祁南山上的一个灵池中,所以极其稀有名贵。纳布曾在子规乡里吃过一次,鲜美倒是极鲜美的,只是刺细,稍不注意就扎到牙缝里,让他呲牙咧嘴半天都剔不出来,与纳布这样的急性子八字不合。
纳布最后开了个箱子,箱里以红绸铺底,洒满了莲子、百合、青缕、扁柏,另有芝麻、红豆、红枣、核桃,以及一枚光华流转的储物芥子,利是红封,大红蜡烛,以及一对西海瓷花宝瓶,那宝瓶用的是特殊烧法,唤做红玉烧,通体晶莹剔透,朱红如水墨晕染层层递进,内外上下竟无一处是同色,细看原来是千万红丝萦绕。花样是象征夫妻和睦的缠枝百合,怒放的百合花花蕊以赤金点饰,格外富丽。
看到这处,纳布再傻也明白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了。他险些一口气要喘不上来,费了好大劲才缓过气,心说杨泓别是红娘病病入膏肓了,又想旧事重提,逼自己和叶孤竹结亲。他揉着脸,无奈地道:“这个……你……我,我和叶孤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杨泓一脸莫名其妙,眨眨眼才反应过来纳布是什么意思,顿时哑然失笑,道:“你想什么呢,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纳布摇了摇脑袋,那对红玉点金的瓷花宝瓶在灯光的掩映下格外刺目,晃得他头晕目眩,说话便没过脑子,顺口道:“那……那是你要娶叶孤竹?”
杨泓搞不懂纳布怎么想的,也有些无奈了,问:“这关阿照什么事?”
纳布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还好,听这口气不像是要娶叶孤竹,虽然也有点糟糕,但不算最糟糕。
杨泓说:“我准备向你师兄提亲。”
纳布足足愣了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问:“你想给嘉骨说亲?”
杨泓说:“我想娶你师兄。”
杨泓的聘礼并不是别有用心,他只是单纯觉得叶孤竹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点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章二十八 纳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