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布离开水瀑浮桥后,随绿松去往北冥泽岸边的一处小院,那儿僻静少人,草木葱郁,景色优美,是北冥泽内留客的地方。院中有一树白玉兰花,因院内施加了保温结界,内里温暖如春,如今正开着花,芳香四溢。
纳布与顾清之简单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已与温小柔打好招呼,决定暂且将顾清之留在北冥泽,等了却手中诸事,再送他离开秋瑟谷。
这个结果,顾清之早有预料,他也知道纳布的难处,思量再三,他还是主动开口道:“我不想留在此处。”
这些天来,纳布已然习惯了这个人的随遇而安,见他拒绝时,面上是难得的坚决,不由抬眼多看了他两眼。
顾清之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温堡主虽言与我师尊乃是故交,但师尊从未与我提及过,她心思重,我不能信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纳布早看出他不是个蠢人,只是没想到他会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不过这倒投了纳布的性情。
他也直接反问顾清之道:“你觉得她不可信,我就可信吗?”
顾清之理所当然道:“你可是发过誓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会保护我。”
似曾相识的话语像一只手,缓缓拂过纳布心底最深处的疤痕,让他霎时间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他稍沉默后,劝道:“温堡主与你师尊的交情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他们之间有些交易,为了这交易能达成,她也会尽力保全你。”
顾清之踟躇片刻,道:“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成为他人手中牵制师尊的一枚棋子。纳布,你带我走吧!”
北冥泽
水瀑浮桥上,温小柔朝水中撒着鱼食,锦鲤在水中争相抢夺,聚成一片彩色织锦。
绿松缓缓而来,向温小柔禀告纳布带着顾清之离开的消息。
温小柔有些意外:“最后还是一起走了吗?看来纳布真的很喜欢他啊!”
绿松忧心道:“堡主,不将顾公子留下,恐怕再生事端。这样真的好吗?”
温小柔淡淡道:“我若强留他,纳布必然起疑,没那必要。”
绿松又道:“是否需派些人手暗中保护?”
温小柔依旧摇头:“暂时也不要这么做,他现在跟着纳布住在明月小楼。那是唐载留下的一件箱庭法宝,终年在谷内灵脉上缓缓移动,确切的位置除了里头住的人和纳布师门里的那两位,旁人无从得知。若是派人去跟踪保护,容易引起误会。”
绿松想了想,道:“可我实在担心,鹰虎岭若有人知晓了顾公子的身份,暗下杀手,会影响到堡主的大计。”
温小柔笑道:“你这么说,也太看不起纳布了。”
停顿了片刻,她收敛了笑意,吩咐道:“找人捎信去隐蛇窟,跟嘉骨打声招呼。”
离开丛云堡后,纳布先带顾清之回了趟明月小楼,与众人一起在厅中用过午饭——唐望的新追灵眼昨夜终于大功告成,他狠狠睡了个饱觉后神清气爽重新做人,总算出来露了个脸。他见到新来的顾清之,颇有些讶异。纳布又信口胡诌了一番,只说是替温小柔代管的人,陆商与乌鹤雪皆心明眼亮地没说话,唐望便也没多问。
众人用过饭,纳布将顾清之托给陆商照看,自己马不停蹄地驾车上了鹰虎岭。
杨泓这次安排在总坛的花厅里见他,他也刚用过午饭,见到纳布时便顺口问道:“怎不早些来?用过饭了吗?”
纳布眼眸一转,顺势答道:“用过了,我来的路上顺道去了趟隐蛇窟,向我师兄讨了个方子。这才晚了些。”
杨泓听他这么说,倒没在意方子的事,只关切地问:“你师兄的身子怎么样?”
纳布道:“还能怎么样?不过是老样子,他身上那蛊只能静养。”
杨泓听了面上颇有忧色,想了想,长叹一声,道:“药理的事我也不大懂,隐蛇窟上下都说那恶蛊深入五脏六腑,难以拔除。但我思忖着,若是能够育琼成功,脱胎换骨,或许能让他摆脱这毒蛊的折磨。如今嘉骨年岁也大了,懂些事了,窟内药理上的事情大可交给他来办。你也收收心,长留在谷里几年,替他好好打理隐蛇窟,让他能够专心闭关育琼,早日脱离苦海。”
纳布没想到杨泓会突然提及育琼的事,有些诧异,但他不想多讨论,所以只敷衍了一句,这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还得看他自己怎么说。
杨泓见他不上心,眉头一皱,又要开口教训他,纳布赶紧打断着,问:“你不先问问我和他讨的是什么方子吗?我可是为了鹿姬的事才特意回去!”
提及鹿姬,杨泓立刻想起昨夜的染香玉,面上不见喜怒,只是收敛了说教的神色,示意纳布往下说。
纳布便按着陆商教他的,开始煞有介事地胡诌:“我昨日去鸾香院走了一遭,看鹿姬身子虽凉了,但她气海里还残存了一口气。想来是因为她的灵根活着的时候就被渊云君砍断了,这么多年来都是靠别人的修为撑着,所以她身子虽然凉了,但气海里别人传给她的修为还没散尽。说来也算是她因祸得福,因为有这半截灵根在,她尚有一线生机。昨天晚上我回去以后,想起我师门里有个秘传的方子,能让这样的修士起死回生!你要不要拿来给她试试?”
杨泓没接话茬,浅饮了一口酒,单刀直入地问:“纳布,你是不是也觉得与仙修议和会比较好?”
纳布紧抿起唇,踟蹰了片刻,本想将温小柔的道理说来与他听听,开口前又想起了叶孤竹——据说当年杨泓与叶孤竹翻脸,就是因为禁用傀尸丹的事情,杨泓不愿放手这利刃,叶孤竹力挺温小柔,搬出一堆大道理来压他。
最后两人吵红了眼,杨泓甩出一句话来问他,在你心里所谓的道义是不是比我这个大哥更重要?
叶孤竹没回他。
不久后镜湖盟会,杨泓投了同意禁药的票,叶孤竹搬去了子规乡。
后来,叶孤竹和纳布熟了。
有一年叶孤竹生辰,纳布陪他喝了很多的酒,叶孤竹难得醉了,和纳布说:“你不要老觉得泓哥混蛋,现在对我不好。其实是我不好,伤了他的心。他觉得我选了道义不要他。他那个人很怕别人不要他。”
他见纳布嗤笑出声,便很认真地跟纳布比画着解释:“泓哥年轻的时候在北关领兵,他那上司是个混账东西,为了权欲,将他们当作弃子。他是为了救手底下的兄弟才易骨的。可你也知道,我们刚易骨的时候,妖性强于人性,大喜大悲难以控制。神志混乱之下他连着对面抓住的俘虏也一起杀了。或许是那模样太骇人,那些人都说他堕入了魔道,不仅不谢他,还将他赶走。他跟我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时候。”
从此纳布便知道,和杨泓说话,最重要的不是讲道理,而是站在什么立场。他若直接以温小柔的道理来说话,在杨泓眼里便是温小柔的人了,到时不用细说,直接被打死。
纳布思虑再三,谨慎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停战对秋瑟谷更好,还是继续打下去对秋瑟谷更好,我只知道兄弟阋墙一定是不对的。”
杨泓面若寒铁,声若冰霜:“当她决意与仙修议和的那一刻,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纳布一直知道杨泓对仙修深恶痛绝,但因杨泓年长他许多,是现今的七杏主里最早入谷的,等到纳布随阿依古丽入秋瑟谷时,杨泓早已在鹰虎岭上经营了十数年。后来数次与仙修大战,他身边的老人也死得七七八八,所以具体的缘由纳布就不甚清楚了,无从开口相劝,只能捡起另一桩往事来劝他。
“你知不知道温小柔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杨泓面上果然立刻有所松动,他闭上眼,下意识地撇过头。
这事纳布也是意外得知。
那是庚午之战前不久,他还在和莫陇冷战,阿依古丽预见战争无法避免,便劝他无论如何也该去和莫陇谈谈。纳布很听阿依古丽的话,但心里又很别扭,于是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莫陇当时落脚的地方,恰好碰见温小柔来找莫陇取药,两个人说话遮遮掩掩,纳布听着不太对劲,好奇之下就偷偷探查了一番。
他虽然不通岐黄之术,但从小耳濡目染,对特定药材的用途还是清楚的。
那时他与常醉已经颇有些交情,阿依古丽与温小柔又交好,本着朋友之义,他立刻回去问莫陇,这是怎么回事?
莫陇告诉他,那是用来备战的。
纳布急道,你又想骗我?我在药房里被老王八蛋灌了那么多年的药,打胎药我能认不出来吗?
莫陇沉默了片刻,道,我没骗你,我不会再骗你的。寻常女子在怀孕前三月,为了哺育腹中幼子,心肺功能都会大幅增强。邪修因体质特殊,这种提升会更为明显,经脉运行灵力的上限也会随之加强。简单来说,修为境界虽然并无提升,但短期内的战斗能力会变得更强。这种体质的改变不能持续太久,超过三个月就会成为负担,但堕胎后还能持续一段时间。
纳布难以置信道,你们都疯了吗?常醉知道这件事吗?他不可能答应的!
莫陇沉默了片刻,低下头:我不知道。
纳布生气地扯上他的衣领,愤怒道:你现在可是个大夫!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莫陇很无奈,但又怕纳布更生他的气,只能如实说:她说如果我不给她药,她就会去找别的大夫。
纳布把人丢开,正要离开时,莫陇将他叫住,劝他切莫将这件事告诉常醉。
纳布冷道: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知道这件事!
莫陇劝他道,那姑娘是很坚决的人,常醉即便知晓,也阻止不了她。你让一个人知晓一切却无能为力,岂非更加残忍?
莫陇开的方子,尽量选用了温和的药材,但依然无法避免对母体的损伤。
而后又是接连的大战,纳布都不知道温小柔是怎么熬下来的,但这个女人平日里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若不是那阵子她身上总是萦绕着苏合藤的味道,纳布还以为这女人天生没有痛觉。
其实大战之后的半年多里,她的内伤一点不比杨泓与常醉轻,阿依古丽私下劝她歇着点,她却笑着眨眨眼,既嘲弄又自豪地说:
你看,这就是我们女人的优势了!男人一旦受了伤,面色不佳,旁人瞧出他们是病老虎,就不怕他们了。非但不怕,说不定还想落井下石。可我们女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本来就瞧不上我。我将妆一上,面色比他们还好,他们就会想这三个里头,怎么连那女人的修为都比我们要高?鹰虎岭的水比他们原想地还深,他们自然不敢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