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泽的地牢修在水下，本比旁的地方更湿冷些。纳布见到那滩畸形的肉疙瘩时，更是觉得身上的血液都要冷透了。
那东西远看着白花花的，在灯火昏暗的地牢里，像是几十几百个馒头堆成的小山。又因绵延了好大一摊，密密麻麻地打着骨朵，让纳布想起他幼时在百越的深山老林里见过的菌子，雨水充沛的季节里，它们成片地覆盖在死去的水杉树上。
离得近些，一股**的异味便窜入了纳布的鼻腔里，让他不由皱眉。
地牢的守卫将牢门打开，他便看清了那滩乳白色的东西上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器官，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还有婴儿般的手和脚像是面团般被糅合在了那些软绵绵的雪白肉块上。
纳布的胃不自觉地翻腾起来，今天早上乌鹤雪精心熬制的鸡丝粥从他胃里往喉咙里走，他紧紧抿着唇，脸上露出难耐而痛苦的神色。最终没有勇气细看下去，匆匆地瞟了一眼就退出了牢房。
温小柔见他这个怂样，又不由得乐了，调侃道：“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
纳布胃里翻腾得实在厉害，加上脑袋里浮现出一些令他格外不愉快的记忆，一时也无心听温小柔嘲笑，捂着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
温小柔道：“这东西我哪有能耐弄出来，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纳布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皱成一团，强忍着恶心道：“自从镜湖盟会废止了傀尸丹，隐蛇窟里你能再找出一粒那玩意来，我跟你姓！”
傀尸丹是近百年来秋瑟谷最为阴暗的一段往事。
昔年庚午之战接近尾声时，双方的兵力皆已告急，但镇邪军之外尚有仙门各派的支援，秋瑟谷内却是真正的粮尽援绝，杨泓每天都愁得睡不着觉，总有些办法的温小柔那阵子也格外少言寡语，他们每日都活在未知的惶恐之中，不知道是清泉斋主支撑不住先退兵，还是仙门内先派出援军。
杨泓不敢将这些心思告诉任何人，他与常醉温小柔之间也心照不宣，担心动摇军心。
可杨泓也不是那么心大的人，最后他实在憋不住，只能去找纳布的师兄莫陇。
那时候大家还不熟，但莫陇已是谷里有名的大夫，医德崇高，话又很少，像是镜湖的水，平静淡漠，又能包容滋养着谷里的一切。
杨泓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开点药，莫陇不理解，跟他说你身上的伤我都开过药了。
杨泓很颓然地耷拉着脑袋，说，我心里慌啊，我着急啊，我上火！
莫陇皱着眉头，问：你尿黄吗？
杨泓：……
杨泓差点耷拉着尾巴走了，莫陇看他的背影像是一条可怜的老狗，多少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开口将人喊住，说可以给他开点安眠的药。
杨泓听了，急得跳脚，他说，我不想睡觉！我睡不着！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吗？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多怕眼睛一闭一睁，那些会笑会哭会和我喝酒的人又少了。你知道小叶才多大吗，他现在比我易骨的时候还小呢！那把刀插在他心上，就差那么一寸，他就再也没法叫我大哥了。
莫陇看他抽抽噎噎，哭得涕泗横流，心想这是什么鹰虎岭大统领啊，这就是一只败犬！
杨泓那时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又是众人倚靠的大统领，许多年流血不流泪，早忘了哭泣的滋味。可那时候，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像个赌气的少年人一样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地道，燃魂祭天很了不起吗？我也想燃啊！我要是有办法能靠死扳回这一局，我现在就去死！
他想愤怒，想对着山谷嘶吼，可他做不到，因为他是秋瑟谷里需要承担一切希望与责任的男人。
最终他只能低下头，单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低声说，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倒在我面前了，我只想守住我们的家。
莫陇沉默了很久。
那时纳布已铁了心要陪着阿依古丽留在秋瑟谷，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但纳布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师弟，他怎么也不愿失去纳布，所以便暂且留在这个地方做大夫。
他还只是秋瑟谷的过客。
但在眼前这个男人真切的难过与悲伤里，他不禁又想起纳布的话。
“我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外面世界的异类，再也没有人把我当作怪物。他们跟我说，我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杨泓拼死拼活想要守住的地方，也是纳布认可的家。
莫陇和杨泓说：我没有办法用你的死亡来打赢这场战争，但或许可以用别人的。
傀尸丹是纳布师门的秘药，据传最开始研制此药的前辈是想借此药复活自己的亲友。
然而令死者复生，在中州是连神也无能为力之事，最终的药效也只能令尸体如常人般活动，再配合纳布师门的驭尸秘术，秋瑟谷终于有了新的援军，借此大败镇邪军，并令仙门投鼠忌器，安稳地度过了覆灭的危机。
但傀尸丹的使用并非全无代价，它本身是一种毒，只能用在尸体上，活人一旦中毒，则会变成北冥泽地牢里的那滩东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有大火能燃烧尽这一切。
尸体长期使用傀尸丹后，毒性会异化他们的皮肤毛发血液，最后令尸体成为一个毒源，任何靠近他们的活人都有可能染毒而亡。
庚午之战后二十年的春天，镜湖盟会正式废止了傀尸丹的炼制，并将私下炼制傀尸丹列为秋瑟谷的禁令。
温小柔见纳布实在恶心得厉害，怕他当场能诊出个假孕来，只得带人先行离开地牢。
两人回到水上浮桥，纳布吹了阵冷风，才缓过劲来。
“我师兄什么为人，秋瑟谷人所共知。大巫医从不正面参战，从不参与杏主之间的争斗，也没什么神医的乖张脾气，前来求医的，只要能治他都给治。傀尸丹的事情，当年是你们求着他炼的，现在隐蛇窟里又是嘉骨当家，有没有猫腻，你比我清楚。”
温小柔道：“这东西是前些日子巡谷卫在谷外西郊的野杉林里发现的，那里素来荒无人烟，这东西必然是被人故意遗弃至此。我当然相信隐蛇窟的清白，所以才请你来查这件事。”
纳布方才急着撇清关系，加上场面太瘆人，便无暇多想，直接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小柔道：“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又不是大夫。傀尸丹出自大巫医之手，我当然只能来问你，谁能有机会私下炼制？”
纳布师门传承分作两大派，他师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可他却是个只懂得杀人的。
“你干嘛不直接去问我家小师侄？”
温小柔道：“问过了，但这门手艺大巫医没有传给他，他也不懂。大巫医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亲传弟子都不肯说，我猜肯定不是从他手里流传出来。所以才来问你，除了你师兄，还有谁会制这药？”
纳布沉默了片刻，他虽不学医术，但对于师门内的传承还是略知一二，傀尸丹在他们师门内虽也属禁品，但他那万恶的师门内此等禁品多如牛毛，衬得傀尸丹平平无奇，毫无排面。若有人想花些心思钻研，倒是不难。但他师门门户甚严，若无调令，私自离开驻地就已是重罪，若是离开百越境内则一律视同叛教，被抓到都不用回去等宣判，直接死刑起跳。且刑堂的人鼻子比狗还灵，当年若不是碰上惊天的变故，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假死脱身。
纳布稳定了心神，认真思考后，开口道：“当年镜湖盟会投票决议封禁傀尸丹，但你们私下的心思，我不清楚。谷里头有些个自认通药理的私底下研究这东西，或是为钱，或是为权，反正总有不怕死的。但自从我严惩了丰霖，明面上倒也绝迹了。只是这几年谷里年景好，除了隐蛇窟，也有些新开的医馆，你们也各自养了些军医，我既不是正经大夫，也不做药材生意，一时说不准。我暂且答应你，先回去问问我师兄这方子需要什么药材，或许从这入手，能查出些端倪。”
温小柔道：“你心里有主意，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最近因为鹿姬的事情正忙，但傀尸丹也不是小事，活人沾染了这毒很快会变成那样，求死也不能，怨气极重。若有好事之徒有心为恶，怨气累积，恐怕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纳布答道：“我知道了。”
事情牵连到纳布最不愿提及的师门，他一时心情沉重。见温小柔面上倒是轻松，半点也无忧思之色，不由出言问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鹿姬的事？”
温小柔莞尔一笑，悠然道：“这有什么可忧心的？正所谓清者自清。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绝不会任人陷害我。毕竟，我觉得你还蛮喜欢我的？”
纳布闻言，立刻退了三步，与她拉开距离，举手警告道：“温堡主，你注意一点！朋友妻，不可欺，你们不在乎，我还要名声！”
纳布害怕不是因为恶心心，实在是他有PTS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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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章二十五 傀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