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布回到明月楼,只觉肺都要炸了,又报销了一张茶几,才咬牙切齿道:“杨泓真他娘的不是人,想拿老子当刀使!”
陆商见他气成这样,忙重新给他沏了茶,递到他面前,劝道:“当家的,您消消气消消气。他那王八蛋的性子一直如此,您认识他也不是一两天了,何必为这伤了身子。况且您也不是在乎他,管这些麻烦事,不过一来看在叶大少的面上,二来为了秋瑟谷的太平。”
纳布恨恨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和叶孤竹同桌喝酒,这TM都是孽缘!”
陆商笑笑道:“当初人家将灵石拿给您救阿依古丽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纳布瞪了他一眼,扭头大声地呸了一声,猛地给自己灌了一整盅茶,才缓过些气来。他虽早看透了杨泓,但这么多年来,杨泓对他的面子功夫做的足,纳布自幼缺人疼,杨泓那几分虚情假意他虽不敢放在心上,却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如今被狠狠背刺了,又忍不住想到叶孤竹这些年天天被杨泓扎心,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他竖起一根指头,愤怒道:“我明天就把这事告诉温小柔,我看他还怎么折腾!”
陆商有点发愁,好心劝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鹿铎有句话说得没错,现在常谷主离谷,对于双方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杨泓想打,温小柔未必不想。”
这话唤回了纳布的理智,他摸着自己的银蛇耳饰,没好气长叹了一声,面色凝重,眉间沟壑连绵。
他问:“有没有办法让杨泓以为温小柔知道了,但温小柔不知道呢?”
陆商挑眉:“这还不简单?您去说一声不就行了?”
纳布躺在陆商的罗汉榻上,往后一仰,翻了个白眼:“我怎么说?说我已经知道了鹿姬没死?并且将这件事告诉了温小柔?呵,这不是缺心眼嘛?”
未免波及,陆商端着自己心爱的小紫砂茶壶站在两步外,听到他这番言论,忍不住失笑,慢悠悠地晃荡过来给他添了茶水,在旁坐下。连声叹道:“哎呦呦欸,我的当家的哟!事是这么个事,但话不能这么说,来我给您出个主意。”
说着朝纳布招招手,纳布倾斜过身子,示意他说。
陆商道:“当家的,您师兄是中州邪修巫医第一人,开个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药那也是应当的。您去求一帖,明早先往温堡主跟前走一圈,再上鹰虎岭,和杨统领说说这药,就说您昨日看过了鹿姬的尸身,倒也不是真死了,还差着口气,让他把这药拿给鹿姬试试。”
纳布想了想,舔了舔嘴角,道:“有这种好药,隐蛇窟岂不是要被人踏破了门槛?”
陆商道:“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情,怎么说都有道理,那该是嘉骨操心的事情。您不早有心要整治整治这小师侄吗?”
纳布这才来了几分兴致,又不由暗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哼笑了一声,拍板道:“就这么办!”
纳布与陆商商议了一下事情的细节,末了,陆商送他出门前又忍不住劝了一句。
“当家的,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们谷里是这个道理,家里更该是这个道理。”
纳布跑了这一天,上蹿下跳的不得闲,也明白了几分陆商的不容易。便也对他说了句实在话。
“你觉得这单生意叫他做成了就是好事?那可是渊云君的徒弟。”
陆商见他松了口,便笑道:“人自是不能杀的,我早知道。您现在是当家的,自然有气量。他如今虽住在外头,到底是明月小楼的人,还得由您照拂着。”
纳布冷哼了一声,道:“这事我会处理。你让他少给我找麻烦。还有阿望,也是过分!几十岁的人了,一点事不懂,明月楼到底是他师父留下的,日后还要传回他手里!这次开会居然让你去!”
陆商道:“哎,当家的。阿望要想当家,早就当了。他天生不是这块料,他自己也清楚。这不家里还有您顶着吗?”
纳布皱眉道:“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纳布回到自己屋里,顾清之竟然还没睡下。
他洗了头,正在晾头发,乌发披散在肩头,面容因为易容丹的药效衰减渐渐恢复成自己原本的模样,他原长得清秀,看着年岁又小,如今穿着乌鹤雪薄柿色的里衣,越发有几分貌若好女的味道。
乍看之下,纳布险些没认出来,心里讶然自己屋里怎么突然多了个陌生的姑娘。
反应过来后,忍不住问:“你怎么还没睡?”
顾清之指了指自己半干的头发,又细细打量了他的脸色,小心地问:“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纳布没好气地道:“任谁忙了一天,晚上还要被抓着开会,再出去兜个风,吃两个时辰的冰雪渣滓,心情都不会很好。”
顾清之:“……”
他低眉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亲切些,问:“事情都办完了吗?”
纳布不动声色地答:“完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门,我要带你去见个人。”
顾清之好奇地眨眨眼。纳布却没再搭理他,转身回到自己的火塘边,将珠帘放下,趴在那堆软垫里,像只猫似的打起盹。
翌日,顾清之醒时,意识到纳布房里这张活木床榻上所开的藤花大抵有安眠的作用,他素日里一向习惯早起,但在这张床上却总是睡过头。时辰有些晚了,房内洗漱的用具里被添了新的净水,顾清之吞服了一枚易容丹,稍作洗漱后出门去,瞧见乌鹤雪正在给纳布梳头。
纳布早些年是天也能当被盖,地也能当床睡的主。但自从他的宝贝大徒弟懂事后,纳布就日渐精细起来,乌鹤雪常说,我家师尊如此俊美,岂能暴殄天物,必须好好收拾。
乌鹤雪收拾纳布的排场也大,专门从熏室里取来一张小茶几,上头一面铜盆大小的菱花镜子立在纳布正前方,男用的梳妆盒上五六把不同质地不同密度的梳子散乱着,茶几上各色瓶瓶罐罐摆成一列,各式各样的银花首饰,玛瑙珠子,珊瑚玉串更是洋洋洒洒。
纳布不动如山地坐着,半闭着眼睛养神,泥胎木偶似地任乌鹤雪折腾。
顾清之见了这阵仗,心下不由感叹,这世上做师尊的真是各有各的不容易。
乌鹤雪见了他,像是昨日无事发生,停下手里的活计朝他甜甜地笑了笑,问他早安。
纳布乘机借坡下驴,让乌鹤雪别继续折腾了,先上早饭,乌鹤雪噘着嘴意犹未尽地用篦子替他刮了刮发尾,才将满茶几的东西撤入熏室,取来早饭摆开。
三人一道过了早,乌鹤雪又旁若无人地同纳布讨亲热撒娇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收拾了碗碟,出门去。
纳布对顾清之道:“今日要去丛云堡,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别落下什么。”
顾清之听出这言外之意是要将他丢给丛云堡了,但这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坏事,所以只是点点头,识趣地没多问。
上次从朝云门进入秋瑟谷,虽然也算是经过了丛云堡,但温小柔住的地方其实离朝云门有些距离,在丛云堡最北面的一片平原上。
温小柔其人,贯穿一生的四个字大约是“偏要勉强”。
丛云堡与鹰虎岭在地理上最大的不同在于鹰虎岭将地利发挥到了极致,而丛云堡是温小柔硬生生在谷口修出来的。她住的地方唤作北冥泽,是个靠人力挖出来的大湖,有镜湖一半大,截取平江水灌入。沿湖及湖上修了十二座高楼,又在湖上架了无数曲折连桥沟通,另在北面开凿出一段山壁,十几丈高,引平江水飞流而下,形成一道连绵数里的水幕。
纳布带着顾清之跟随领路的侍女长走过漫长的浮桥,听水声如雷鸣阵阵,唏嘘道:“这水声终日不绝,你们也不嫌吵。”
领路的侍女长名唤绿松,颇有些年岁了,是温小柔身边的老人,又是孔雀的亲姐姐。因她自幼体弱,孔雀担心姐姐无法承受易骨的痛苦,所以一直靠仙草为她养颜延寿,并安排她在北冥泽内做侍从女官。
她虽非正经邪修,却也是个有见识的,在纳布面前进退有度,落落大方。
听得纳布此言,便笑着回道:“常言道,水聚而云生,则瑞气自来,况这水雾又合主人的雷元,其中好处想必赤蛇大人比我这个不修道的更清楚。至于这雷鸣龙吟之声,听得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
“雷鸣龙吟。”纳布低声重复了一遍,道:“不愧是你们家主人,也就她消受得起这样的地方。”
温小柔在北冥湖畔的风雨阁里见的纳布,她换了身轻便的素白织金辉腾武袍,因在家中,也不把纳布当外客,只梳了个散发的流云髻,簪了两支小玉姜花的簪子。眼底有些淡淡的浮青,显是忙了一夜,精神头却很好,纳布来时正在懒懒地喝着一碗参茶。
顾清之没想到会见到这等居家模样的温小柔,一时全无傲视中州的杀伐戾气,只像个晚起懒梳妆的长姐,举手间慵懒华贵,颇有几分女儿家的妩媚,只是她眉宇间英气不散,又别有几分柔中带刚的风情。
她见了两人,朝纳布笑笑,嘴上嗔怪道:“你怎么还把小顾道长带来了?我这头也未梳,妆也未上,失礼得很啊!”
说着笑着起身,走到顾清之面前,牵起他的手来,亲切道:“罢了,我与你师尊也算是故人。你到秋瑟谷来作客,我原该亲自去瞧瞧,只是纳布做事我一向很放心,你们年轻人一起玩得高兴,我也就没去凑热闹。如今亲自见了,得再叹一句不愧是名门之后,真是龙驹凤雏。”
顾清之想起靳寒枝所言,又想到他是温小柔的人,温小柔这番看似客套的夸赞便叫他有些忐忑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谦虚道:“温堡主过誉了。”
温小柔又道:“只可惜今日家里实在事多,抽不出空来招待你,只能请你且去后头坐坐,或让她们带你到这湖上逛逛。等我同纳布谈完家事,再去寻你。你看可好?”
这虽是问句,却不容拒绝,纳布朝他使了个眼色,顾清之只得点头随绿松出去。将人送走后,温小柔坐回主位,呷了口参茶,懒洋洋道:“你这胆子是上了天啊,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纳布淡淡道:“我胆子再大也没平江城主大,什么样的买卖都敢接,什么样的单子都敢往外挂。”
温小柔道:“他是个师承辉腾天宗的外门散修,他师尊在辉腾都说不上几句话,他在中原更是个本分的买卖人,哪里懂这些仙邪之事。况且,他在蜃楼里也不过是个挂名的东家,他这样的东家,蜃楼可有好几个呢,哪能单单都过眼?别的不说,我就问你,你知道隐蛇窟的回甘草几两冷翠一钱?”
纳布道:“他是不过问这些事,可他一年里却有不少日子躺在你的床上,你也不过问吗?”
温小柔被他揭破脚踏两只船的事,却一点不恼火,反是饶有兴趣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纳布道:“我不管他是蜃楼的东家还是西家,反正你得让他把顾清之那张悬红令给撤了。”
温小柔戏谑道:“欸,你这是来求我办事啊?还是来找我撒娇来了?”
纳布:“……”
纳布再次完败,气短地认输道:“你想怎样?”
温小柔道:“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今日请你来,本就是有事要请你去查办。你帮我把事情查清楚了,我就让他把小顾道长的悬红令给撤了。”
纳布一听查办两字,立刻警惕起来:“你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温小柔道:“你且宽心,与鹿姬的事无关。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纳布万万没想到,温小柔带他去的地方是北冥泽的地牢,看的东西是一摊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