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二十一 叶孤竹

纳布独自进入观镜台后,那位年轻的剑侍将顾清之引向叶孤竹的锦车。

以叶旻为首的少年们听他介绍顾清之是“纳布的人”,纷纷面露惊诧。

还是叶旻最先恢复过来,他朝顾清之展露出一个灿烂友好的笑容,这算是顾清之进入秋瑟谷后收到的第一个“欢迎朋友”式的笑容。这些天里秋瑟谷邪修们见到他时,露出的笑容或是轻浮或是不怀好意或是意味深长,只有这群少年笑容里带着善意和亲切,反叫顾清之无所适从。

叶旻让人搬了个马凳,将他请到宽敞温暖的车厢内,贴心地给他斟了一盏酒。

“今夜有些冷,你身上有封印,暂且用不出灵力御寒,喝些酒好取暖。你若喝不惯这个,就同我说一声,汤婆子和茶汤这儿也是有的。”

叶旻与他说话很和气,但不像是对待普通客人,更像是招呼亲戚。

顾清之受宠若惊,接过酒盏,谢道:“多谢,酒我还是能喝一些的,不用麻烦了。”

叶旻笑了笑,爽朗道:“你不用这般拘谨。你跟了二爷,以二爷跟我们家少爷的关系,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顾清之懂了,叶旻是将他当作了纳布的“妾室”。他现在表面的身份是仙奴,能被视作纳布这样高阶修士的妾室,算是很给面子了。

这面子给得顾清之哭笑不得,又不好反驳,只能默默低头喝酒。

叶旻只当他是害羞,心内暗想,原来纳布大哥喜欢这样性情羞赧的,那自家少爷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秋瑟谷里,盼着纳布与叶孤竹喜结连理的并非只有杨泓。但这么多年下来,这两人各自表现得直得惊人,让无数心怀旖旎者幻想破灭,镜湖集上他俩的本子里都得多一个“不是拉郎配胜似拉郎配”的标签,每一本的开头里都卑微地添加了一句鲜红的大字,切勿上升正主。

叶旻作为叶孤竹的身边人,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他敢笃定自家少爷虽不曾明言,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但肯定是喜欢男人的。

他一度怀疑,这两人这么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全因叶孤竹不想纳布尴尬,暗藏心思不敢表露。

没想到今日纳布先当众断了袖子,对象却不是自家少爷!

但因他自幼得了叶孤竹的教诲,身怀君子之道。虽为自家少爷感到无限惋惜悲伤,却还是衷心祝福纳布与顾清之。并且担心自己因为心底对于自家少爷深深的敬爱与维护,言语间会不自觉地轻慢顾清之,故更拿出十二分的亲厚来待他。

顾清之不知这中缘由,只觉得这灼灼目光里的深情厚谊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幸好这样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叶旻见他难为情,又想他是纳布的人,说不定还是个炉鼎,虽是男子也须避讳,便与他交代道:“你不用担心,等开完会二爷就来接你。我们都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一声旻哥儿就行了。”

说完便放下门帘出门去。

车厢内余下顾清之一人时,他终于得空仔细摸了摸脖子上的锁灵环,他摸索着锁灵环上铭刻的三圣简文,沮丧地发现这不是个普通的锁灵环。纳布多添了一道咒术,若不杀了施咒人,只有施咒人方能解开。

顾清之叹了口气,埋头望向掌心,闭目凝神,直至一个金色的法阵在他手心浮现,他才稍稍宽心。

过了一阵,顾清之听见外面传来陆商的声音,陆商和那几个少年人打过招呼,却没上车,说自己要先去镜湖集吃个宵夜,一会儿回来。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

叶孤竹先回来了。听属下说纳布多了个情人,也先诧异了一番,但又听说是个腼腆的仙修小道长,便轻轻皱了下眉头。

叶旻见了,不由心疼自家少爷。心道,不论怎样光风霁月的人物,遇到情之一事,少不得要伤一伤,怒一怒。

叶旻叹了口气,却又听见叶孤竹笑了一声,那笑声一言难尽,似无奈又似狐疑,惹得叶旻更加怜爱自家少爷。

叶孤竹心中笑道,纳布一直自诩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昔年他思慕阿依古丽,思慕得死去活来,奈何阿依古丽心若磐石,死死将这爱火掐灭在摇篮里,两人至死不过是姐弟情谊。纳布这厢就算枯木逢春,想来口味也不会如此大变。

十有**是这帮熊孩子胡思乱想,别已唐突了人家小道长。

他上车去,看见顾清之脖子上的锁灵环,更是了然一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纳布平日虽嘴上带刺,但若真喜欢上谁,那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放人手心上,岂会让人受此委屈?

叶孤竹猜这人大抵与纳布的生意有关,他不放心交给别人,又不想让人太受委屈,才托付到自己这里。

因此也朝着顾清之和善地笑了笑,点头示意他不必拘谨。

顾清之没想到纳布没回来,身为车主人的叶孤竹却先一步回来了。

这些天他早有耳闻,知叶孤竹与纳布交情匪浅。想起叶旻对自己的态度,顾清之实在害怕他张口喊自己一声“弟妹”或是“嫂子”,到时只怕自己能尴尬地立刻起身御剑犁出二亩地。

幸好叶孤竹丝毫不纠结他的身份,只吩咐人去沏一壶蒙顶石花来,自己则斟了一盏酒,对顾清之和颜悦色地解释道:“纳布还有些事要与常谷主谈谈,想必很快就会出来,你不必担心。”

顾清之接过茶,又谢了一番。

叶孤竹递出茶盏时,瞧见他虎口上的老茧,随口问道:“道长是剑修吗?”

顾清之很是惊讶,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唤作剑修。

叶孤竹笑道:“看你手上的老茧,像是苦修重剑之人。不瞒你说,我也是使重剑的,难得见到同道之人,顺口问一声罢了,你莫见怪。”

顾清之眼里瞬间盛满了星辰。

他还在登天道时,光是提起剑这个字就会被人冷嘲热讽,到了镇邪军又一直困于后方,没有机会见识军中剑术高手,一直颇为遗憾。如今听叶孤竹提及,又知他是早已成名的邪修高手,登时心痒难耐。

他自知这个时候若是露技,很有可能要给自己找些麻烦,但拿出平身忍气吞声的功夫,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地问:“叶公子,能拆两招吗?”

叶孤竹挑眉:“有何不可?”

纳布与常醉告别时,夜已经有些深了,寒风吹拂过大地,将他的叹息吹成渺渺白烟。

他独自带着霜雪、美酒与淡淡的藤花香气回到叶孤竹的锦车旁,修为尚浅的几个少年们在野地上生起篝火,烤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地瓜,浓郁甘甜的食物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为这个冰冷的寒夜带来一些快活的气息。

叶旻远远看见他身上的银饰反射着月亮的光辉,知他回来了,抽出一条马凳来朝他招手。

纳布心里本还有一丝别扭,但见火光里少年们那样和乐融融,他心里暗暗地想,去与那人道个歉吧,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跟温小柔借粮这件事,他自认没有错。但叶孤竹知道真相后找他摊牌的那天,两个人吵了起来,他没忍住脾气对叶孤竹说了些难听的话,想起叶孤竹泛红的眼与那眼底深埋的绝望,他便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提起那件事,刺伤叶孤竹心里最隐秘脆弱的角落。

纳布与叶旻打了招呼,让他先等等,自己先回梨香乘将那盛着西海瓷花的匣子找了出来。他将木匣打开,里面的白瓷晶莹剔透,宛如玉制,花团锦簇,栩栩如生。

他撇过头,咬牙发出真情实感一声叹息。

“艹。”

纳布生平一大恨是杨泓是个混账东西。

纳布生平第二大恨是杨泓是个不够混账的混账东西。

不然他如何能做到当年真心实意地待叶孤竹好,后来也真心实意地厌弃叶孤竹。

这两年因叶孤竹的缘故,纳布被杨泓和温小柔拉扯得,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

他时常苦闷无比地想,当年叶氏灭门的时候,怎么就让杨泓捡到了伤痕累累的叶孤竹?后来叶孤竹报仇无门,怎么又是杨泓替他易了骨?庚午之战,怎么又是杨泓拖着伤腿,一具一具地翻着尸体,把叶孤竹从死人堆里抱了出来?

这里头但凡有一两件事换个人来,叶孤竹下半辈子都不会过得这么苦!

现在倒好,杨泓把叶孤竹当牲口养,自己还得替他去挂那根胡萝卜!

纳布每次想到这简直要气得发抖,他想这算什么?可若连这一星半点的糖他也不肯替杨泓递给叶孤竹,那死脑筋的叶孤竹下半辈子还能指望什么呢?

纳布将匣子盖上,狠狠叹了口气。

纳布掀开锦车车帘时,内里飘出一阵欢声笑语,这让纳布感到好奇,但他一露面,车厢里的笑声就停了下来,简直让他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背着说他小话。

叶孤竹和顾清之明显都愣了一下,随即顾清之低下了头,显得格外心虚,但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去。叶孤竹倒是神色自若,他含笑望向纳布,像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自然地斟了一盏酒,推向自己的对面。

“你回来了。”

但叶孤竹说完这话,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酒碗。

纳布也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应了一声,坐到叶孤竹的对座,目光却不敢看叶孤竹,只是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

即便是顾清之也能察觉到一股寒气随着纳布入内,连空气里那淡淡的藤花香都随之冻结。直到叶孤竹见纳布喝了酒,轻笑起来,空气中那怡人的花香才重新伴随着温暖的炭火气息流转开来。

纳布很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景,但他想起阿依古丽曾经说过,想与人和好的时候不妨主动一些,这并不是吃亏的事情。于是目光在车厢里胡乱瞟了一圈,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道:“你以前屋里摆的都是梅花,今天怎么也插苏合藤?”

叶孤竹笑道:“因为我猜今天来的客人会喜欢这个。”

纳布小声嘀咕:“谁会喜欢这个,又甜又麻的。”

叶孤竹道:“这是今年隐蛇窟里新培植的品种,听人说大巫医听说你嫌原来的那个香味太浓了,特意选育的新种。”

纳布揉了揉鼻子,嘟哝道:“闲的。”

纳布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吹了口气,那三个字怎么都出不了口。叶孤竹见到他那别扭的样子,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况且他心里很明白,纳布许多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皆是真心为他。

他主动转头对顾清之道:“小道长先回梨香乘吧。我有几句话要和纳布讲。”

顾清之心里长舒一口气,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顾清之一走,纳布又继续吹气,差点要将“对”字吹出来的时候,叶孤竹先一步打断他,问:“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纳布立刻泄气。

他将匣子放到桌上,打开匣盖,叶孤竹的眼睛果然微微发亮,又有些泛红。

纳布道:“杨泓给你的瓷花。”

叶孤竹盯着那盏瓷花看了许久,才郑重道:“好的,我收下了。”

他将匣子盖上,再次阻止了纳布的开口,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道:“纳布,忘了那天的事吧。我也答应你,从今往后会努力忘记一些事。但我此生都不会离开鹰虎岭,你明白吗?”

纳布没好气地想,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死心眼我第一天知道?

但叶孤竹这么说,便是决心揭过这件事,正式宣告他们和好了,纳布不好再说些什么。

叶孤竹将那匣子妥善地收起来时,看见储物箱里的老酒碗,面色下沉。

他语重心长地对纳布道:“寒节例会的事,我都知道了。对不住,都是我牵连得你。镜湖盟会的事,以后你还是少插手吧。谷里的决策不该为某个人而改变,我也不希望你因此失了自在。”

纳布听出他这言下之意,竟有几分劝自己对他弃之不顾的意思,一时又忍不住着急上火地刺道:“叶孤竹,你真不愧是杨泓养大的,和他一样的爱自作多情!你当哪些事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打压炉鼎生意的事,就算我不出来替他挡回去,杨泓也绝不可能答应。他俩若是撕破脸,这秋瑟谷里更没有太平可言!”

叶孤竹道:“明月小楼本不隶属任何一位杏主,没必要受这连累。如今的世道邪修已不似当年那般人人喊打,你们是做生意的,换个地方也未尝不能好好过日子。”

言下之意,竟是劝他搬出秋瑟谷。

纳布愣了一下,给了叶孤竹一个“你病了吧”的眼神。

叶孤竹认真地望着他,那神色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严肃地劝他考虑这个选择。

纳布耐着性子想了想,沉声道:“我不会离开秋瑟谷。”

未料,叶孤竹语出惊人:“你可以带上大巫医和嘉骨。大巫医本不属于秋瑟谷,这些年他皆因你才委身在此。如今不比当年,谷内自己培养的繁英修士也不少,自有替他承接杏主之位的人选。”

纳布皱眉,脱口道:“你疯了!怎么说这话!”

叶孤竹道:“鹰虎岭和丛云堡之间的争斗已经开始了,你和我一样很清楚,他们两个都是宁死也绝不肯低头的人。但你和我不一样,你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难做。”

这话让纳布烦躁起来。

他知道叶孤竹所言非虚,只是自己一直不愿面对。在他心里,杨泓与温小柔都是守卫秋瑟谷的大山,倘若有所差池,呼啸的山洪会在一片狼藉中带走秋瑟谷内无数鲜活的生命,常醉会痛不欲生,叶孤竹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灾难。

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秋瑟谷都不再是完整的秋瑟谷。

纳布沉默下来,就在叶孤竹怅然而欣慰地认为自己已经说服他的时候,纳布终于再度开口:

“阿照,我不会离开这的。我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被人当作怪物养大,只有在秋瑟谷才从未被视作异类。我们在镇邪军手上以鲜血和白骨守住了它,看它一点点兴盛起来。不管当年他们是以什么理由强留下师兄,但隐蛇窟已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秋瑟谷就是我的家。温小柔说得没错,当我享受这片天地为我带来安宁和乐的时候,就该承担起维护它的责任。事情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之前,总还有回圜的余地。”

叶孤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很快想明白,这或许就是纳布——在这个充斥着凉薄势利的世道上,仍然固执地将情谊视作世间至宝。要让这样天生多情的人对他们冷眼旁观,恐怕比杀了他还要困难。

他深深叹息,想着这或许都有些愚蠢了,可心里跳动着热血的人,又怎么能拒绝这样的朋友呢?

叶孤竹将那放在储物柜深处的老酒碗取了出来,递给纳布。

“将这个带给温堡主吧。她不是无情的人,或许只是记性不够好。”

有些廉价的老酒碗内镌刻着一行蝇头小楷。

与吾共饮镜湖水,自此当为秋谷人,血染丹朱盟骨肉,今生白刃勿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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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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