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十 伤别离

鹰虎岭所属厢房

一身玄甲的杨泓居于正位主座之上。

他的左下首坐着一个锦衣狐裘的青年,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非凡。他正襟危坐,眉间紧蹙,神色凝重。正是全谷上下都等着纳布与之和好的叶孤竹。

杨泓的右下首是一身素白色辉腾武袍的鹿铎,他面色苍白,紧抿着唇,但已不似午后那般憔悴。

除他二人外,房内还站了十余人,分作两列,皆是杨泓手下得意之人。

杨泓端起酒盏,缓缓将目光扫过众人,神色不见喜怒。他收回目光,注视酒盏内琥珀色的美酒,若有所思。

见他久未开口,叶孤竹主动拔剑上前,单膝叩地。

“某愿率麾下十二,随谷主北上。”

鹿铎指尖动了动,身子却是巍然不动,算是认同了这个提议。

杨泓低声轻笑,放下手中酒盏,将叶孤竹扶起,温声道:“多大的人了,性子还是这么急。”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掌心与指尖的老茧拂过叶孤竹的手心,令叶孤竹眼睑微微煽动,但因他低着头,便也无人察觉。

杨泓等叶孤竹坐回位上,方缓缓道:“诛杀妖国是兴盛秋谷的大事,但若无秋瑟谷,更不必谈秋瑟谷的未来。这也是为何我们与谷主商议后,决定由他领军出谷,而我与温堡主皆留守秋瑟谷。”

“此番若真能得到大量妖骨与妖丹,回程时必然艰险万分,留在谷里的人更需做好接应的准备。开春后镇邪军又必反扑,因此你们更需要坐镇中军,稳定士气。得到妖骨只是一切的开始,更重要的是得到妖骨以后的日子。”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称是。

杨泓又道:“出谷的人选,我已有想法。由谦伯夫妻领头,余下各自点些麾下年轻有为的儿郎。此行虽险,到底是谷主亲征,你们不必太过担心,也给年轻人一些历练的机会。”

他转头,特意对叶孤竹叮嘱道:“隐蛇窟上下皆是巫医,少有战力。此番纳布本该亲自出面,但因鹿姬的缘故,恐怕他是分身乏术。此行虽然也不能缺了巫医,但分功劳的时候,外头人少不得想挑软柿子拿捏,欺负他们这群大夫。你与他素来最好,你多挑几个好手,记在隐蛇窟名下吧。”

杨泓与他说话时,声音明显放得更轻了些,叶孤竹面上一缓,如春水消融,笑道:“是,我正有此意。”

隐蛇窟所属厢房

纳布有些不悦地问嘉骨道:“这样大的事,他们怎么不先与你通通气?现在才开始准备,辰时之前药材能准备妥当吗?”

嘉骨道:“师叔不必担心,这倒是无碍的。行军相关的药物仓库里本就有单独的分类,可先抽调谷内原本的用度。这两月本就是休战期,还来得及在开春前补齐。前往北地所需的药材白眼凤黯也早与我打过招呼,只是当时他并未言明是为妖国现世。可能是怕走漏了风声。”

嘉骨条理清晰地回答完纳布的问题,转头吩咐身边的巫医长回去抽调药物。又命人奉上笔墨纸砚,令其余人退至门外,执笔写下一份名单,递与纳布。

纳布看了一眼,见白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缺了一笔,头一个又是空青,玩味道:“怎么不写全了?”

嘉骨轻声道:“不敢全写,怕得罪人。”

纳布哂笑一声,提笔将所有名字补齐。喊外头的巫医进来,将名单递出,吩咐道:“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这些人收拾行李,明日随常谷主一道出门。”

嘉骨垂眸,柔声道:“师叔要同去吗?”

纳布有些犹豫,心想,这倒也是个脱身麻烦的好机会。转念又想起自家二徒弟易骨未成,如今裤腰带上还栓着个顾清之,只能摇头叹气。

恰好此时,杨泓命人来说了叶孤竹的安排。

纳布道:“罢了,总要给别人留些做好人的机会。”

嘉骨莞尔一笑。

“那师叔准备什么时候与叶大少和好呢?”

纳布鼻腔里抖出一口气,恼怒道:“你们有完没完了?”

一个时辰后,楼下的战旗墨色斑驳。

纳布稍扫了一眼,心下估摸着大约半数的金翎客都决定随常醉出谷。

鹰虎岭派出一对老将夫妻,又点了二十多位青年才俊,纳布虽然不都认识,但大抵都听说过,皆是近年来在谷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丛云堡的阶位以星宿命名。温小柔手下最得意的十三人,别号取自南斗与北斗。此番她派出了帐下的“北斗七星”并着十几位叫得出姓名的高手。纳布知道这里头也包含了空空子的一份。空空子手底下高手不多,但他此番决议亲自出门,倒也显出重视。

哈尔.穆桑派出自己座下三神中的“火神”德勒钦与五霸中的“狐”、“柳”二人。

纳布心想,杏主们也算是下了血本。

靳寒枝是出了名的只养鸟,不养人。轮到青烟冢开口时,众人皆好奇他要怎么出这个份子,都转向他。

他只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还未开口,一楼大殿内走出一人,自称受过白眼凤黯的恩惠,愿为他效犬马之劳,请将功劳记挂在青烟冢名下。

靳寒枝哂笑一声,抬眼冷道:“我是什么人,记挂在我名下,你配吗?”

此言一出,纳布都觉得空气冷了三分,心里对那难堪的金翎客颇为同情,心想这秋瑟谷里比我还能给人没脸的也就靳乌鸦了,你招惹他做什么?不过靳寒枝这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金翎客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一时冷场,让那站出来说话的金翎客憋得脸红,倒也没有闹起来。

靳寒枝缓缓道:“我出一魂一魄化作分身随常谷主出行塞北,以便与谷内随时联通消息。”

话音落,这人身影便化墨色烟云消散,众人才知他的分魂之术已臻化境,虽从未听过他育琼的消息,但修成了这分魂之术,一般人想要再杀他,已难如登天。只是人的魂魄既主阴阳,也分管着七情六欲,修炼这等魂魄异术,也难怪他性情古怪乖张。

又因他这一闹,隐蛇窟将名单递上时便显得格外低调。

纳布偷偷观察了一下杨泓与温小柔的神色,见他们面上无波无澜,暗自松了口气。

常醉静默听完一切,抬手命仆从为所有人奉上酒水,举盏祝酒道:“天佑苍生,吾道逍遥!”

众人亦皆举杯共饮,高声应和。

“吾道逍遥!”

散会后,纳布褪下黑袍与薄银面具,将赤蛇指环交还嘉骨:“你回去准备吧。大过年的,是该清理一下门户了。”

嘉骨双手接过指环,微笑道:“是。”

纳布转身回到观台,遥遥瞧见一楼大殿内人群已散得差不多了。

常醉独自一人坐在谷主的宝座上,一袭白衣的温小柔站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柔声道:“路上小心。”

常醉望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笑了笑,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一贯是天生的好运气,必能凯旋而归。谷里的事,还要劳你多费心思,但也莫要太操劳,要多保重身子。再过两年,也当考虑育琼之事,希望这次能带回些对你育琼有益的妖丹。”

温小柔笑道:“修行的事,多少是要看些天道机缘,急也无用,不若顺其自然。军备粮草,我还需亲自去看看,不然总不能放心。毕竟是谷主亲自领队,怎么也不能叫人小瞧了。”

常醉眼里仿若千言万语,但却未发一言,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你去吧。”

话虽如此,手里却还握着温小柔的手不放,温小柔等了一会,才从他手中抽出手来,临走前替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与胸前的衣襟。

纳布不想做一根碍眼的大红蜡烛,抱臂在二楼远远地瞧热闹,耐着性子等温小柔转身离开才出门下楼,没想到走到大殿门口还是碰上了温小柔。

她无疑是个漂亮的女人——对于许多男人来说,美貌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但温小柔成功靠着自己的能为扭转了这一印象。如今道界内外提起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去谈论她的容貌,仅凭这一点,便叫世上许多人望尘莫及。因为改变世俗偏见是这世上最难的几件事之一。

纳布本打算与她点个头就错开,温小柔却先停步在他眼前,热络道:“你来得正好,明日我本要下帖子请你到我府上喝茶,此番恰好碰上,也省下我一张帖子。”

纳布和温小柔打了一甲子的交道,不吃亏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见了她这笑,总不免生出些警惕来,小心道:“我当只有卧松客近日要请我喝酒,没想到自己面子这么大,连温堡主也要屈尊请我喝茶?”

温小柔道:“他自请他的,我自请我的。我请你与他有什么相干?”

纳布嗤笑了一声,道:“好吧,这谷里还有谁能不给您面子呢?只是今儿晚上这么一闹,明早我铁定起不来,只能午后到您那去坐坐了。”

温小柔道:“这不打紧,你早来晚来我都备着好茶给你,不会让你失望的。”

纳布客气道:“那就多谢温堡主了。”

温小柔前脚刚走,杨泓后脚便从那大殿里出来,显然也是刚与常醉叙完话。

杨泓见到纳布,有些吃惊,问:“你在等我?有事?”

纳布道:“谁找你啊!我是想去找常谷主讨杯酒喝!”

杨泓挑眉,恍然一笑:“是了,差点忘了。你与他素来有些交情,自当为他践行。此番是我自作多情了。”

纳布调侃道:“你知道就好,这老毛病也该改改。时候不早了,我不与你多说了。”

纳布怕他提鹿姬的事,想着赶紧开溜,走了两步却被杨泓扯了回来。

杨泓板着脸训了他一句:“你猴急个什么!”

又缓了口气问:“鹿姬的事,你查得如何?”

纳布无奈的叹了口气:“哪就那么快!这才半天的功夫,鸾香院那位还把房子给掀了,我能有什么头绪?”

杨泓道:“我知道。但你也别怪我心急。常醉这个时候出谷,虽是为了秋谷的百年大计。但只怕这谷里的局势又有变化,再生事端。鹿姬的事,你需得速战速决!”

纳布抬手告饶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杨泓又道:“还有一件事……”

纳布忙打断他:“你家瓷花我等会儿就给叶孤竹送过去,别再问那句了。”

杨泓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纳布道:“那是什么?”

杨泓道:“你明天到鹰虎岭来一趟,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好事?纳布满脸不信,且忍不住呼天抢道:“怎么又是明天?温小柔方才约了我明天下午喝茶,你又让我抓紧查案子,我还过不过了?”

杨泓不以为然:“喝个茶,能费你多少工夫?这茶恐怕与那案子也脱不了关系。况且,她那是请你喝茶,能有什么滋味?我这可是请你喝酒,喜酒。明日无论多晚,你必要来一趟。”

听到喜酒这两个字,纳布立马想起杨泓那乱点鸳鸯谱的毛病,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但见杨泓态度坚决,推迟不过,他只得连声敷衍地答应下来,杨泓这才肯放过他。

纳布应付完这两尊大神,快步进殿,殿内只剩下坐在谷主宝座上的常醉一人。

现四下无人,他原形毕露,放肆地斜靠在树形王座上,闲闲地喝着酒。

纳布上前去,夺过酒樽劝道:“再过两个时辰就要远行了,少喝些吧。”

常醉的眼睛因酒水泛起了薄雾,面色则被滋养得白里透红,他仰头望着纳布的蓝眼睛。

他想阿依古丽真是给纳布取了个好名字。

纳木错,在辉腾语里是天之蓝野,圣湖之水的意思。这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配得上这个名字。纳布总是让他在这充满谎言与背叛的世道里感到很欣慰,于是他终于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叹道:“我虽叫常醉,却偏偏常常喝不醉,只会越喝越精神。你若真心疼我,不如陪我喝一壶?”

纳布拿他无法,仰头猛饮了一大口,又将酒樽递还给他。

常醉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赞道:“好兄弟。”

纳布面有愧色:“这次的事,是我对你不住,明月小楼本该与你同去,只是家里事多,实在抽不出身来。”

常醉不在意地耸耸肩,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有这般那般诸多无可奈何。你还肯来陪我喝酒,已是很有心了。你既来,想必也知道我最担心什么。”

纳布道:“我已去过鸾香院,查看过鹿姬的尸身。人必然不是卧松客动的手。”

常醉道:“那是自然,我最相信他的为人。”

纳布道:“我去打探过靳寒枝的口风,这次应该不是他们俩下的手。我会查出真凶来,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听到不是杨泓与温小柔动的手,常醉明显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拍着纳布的肩膀释然道:“这样好,这样最好。我相信你一定会办好这件事。”

常醉又仰头猛灌了一口酒,懒在王座上舒服地打了个酒嗝,微眯起眼,低声浅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纳布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百越文盲,听不懂这些,但听曲调哀婉,也猜到他在感伤。他见不得常醉这副低落的模样,故意嫌道:“酸不溜秋的。也不知道你老唱个什么劲儿!”

常醉呵呵一笑,双眸飘忽迷离,他垂眸望向自己手上的酒盏,失落道:“没什么。只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曾经我们可是同袍的兄弟,说好了要一起光耀秋谷,让邪修的威名远播四方。如今誓言也算实现了一些,喝酒的却只剩下我一人了。我坐在这高堂大殿上喝酒,琼楼玉宇,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在野地里篝火前喝苦酒的痛快。”

纳布不悦地皱起眉头:“我听着你这话是说我不是人?”

常醉朗声大笑起来,拍着纳布的肩道:“是了,是了,是我失言了!”他清了清嗓子,张口吟道:“月隐东山上,寒花夜露浓,平江奔万里,怎及尔送侬?”

纳布被酸得直呲牙,但又觉得被他给装到了,没好气地用手肘推了他一把,又忍不住发笑。常醉也嘿嘿一笑,从谷主宝座上跳起身来,拍拍衣袖道:“也不烦你陪我了,你也一家老小的。我也要回去换身衣服,秋瑟谷主出行,总要风华绝代才行!你千万把罗浮春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喝。”

纳布点点头,与他击肘,笑道:“一言为定。”

常谷主真是谷里少有的纯情直男了,虽然谷里主流是温堡主性转压他的本子,点烟

另外说一下引用的诗词。

常醉最开始唱的那首是诗经的《击鼓》,其中最有名的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信大家都知道。

后面那首是我的劣作,写的时候应该是参考了李白大大的某首诗,但现在已经忘了具体参考的哪一首,所以不要纠结为啥写的这么烂还又点奇怪的影子。

其实我很不想帮常醉写诗,因为我的设定中常醉的文风应该是李白大大那款的,风流洒脱,大气磅礴,浑然天成。

但我菜啊!

我最开始学着搞几句本来是打算帮纳布代笔的,纳布同志跟着常醉学写诗以后的水平就是我的真实水平。

以后你们会看到的,远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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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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