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布今日跑了一天,劳心劳力,加上叶孤竹车里那支苏合滕,告别叶孤竹时已是困顿不堪。
因此陆商回来时,身上明显多了一份蜜罗烟的味道,他虽嗅见了,却也没多问。
回到车厢内,纳布本想找个软垫来靠一靠,谁想乌鹤雪近日看了个新话本,少女春心偶发,迷上了让人枕在自己膝头的设定,将梨香乘里的软垫靠枕全给撤了。
纳布疲倦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抬头看了眼陆商,又看了眼顾清之,果断选择睡在了顾清之的大腿上——他怕自己躺在陆商膝头,陆商笑得太大声,自己会忍不住揍他。
顾清之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都懵了,继而感到无奈,总觉得自从有了锁灵环,自己和纳布的关系就变得奇奇怪怪。好在纳布躺得很规矩,侧着身子,根本没瞧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疲惫的神情,甚至隐隐有些脆弱了。
顾清之心道,他是百越人,疏于中原礼教,或许这就是百越的习惯。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是客从主便为好,于是也没抗拒。
纳布微眯了一会儿,终因无那藤花相伴,无法入眠。
他烦躁地睁开眼,瞧见陆商,见他眉心微蹙,若有所思,便问:“他又说什么了?”
陆商兀自出神,听见纳布的声音,愣了一下,道:“没什么,刚才在镜湖集上吃夜宵,恰巧遇上了。他说最近快过年了,请我到青烟冢去小住一阵子,我看家里这么忙,就没答应他。”
纳布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没别的了?”
纳布担心漆鸣琴的事露馅,倒不是为了包庇杨泓,实在是当年这事儿陆商伤得太深。他现在常以老人家自居,颇有些闲云野鹤的风度,但若提起漆鸣琴,纳布怕他要当即跳起来煮鹤焚琴,杀到鹰虎岭上问杨泓琴主人的下落。
陆商也是个老狐狸了,听他这一问,反笑道:“怎的?你们有事儿瞒着我?”
纳布故作无所谓道:“我是想问,他在鹿姬的事上有没有别的消息。”
陆商道:“他没说别的。但我方才想,若不是那两家动得手,他又是个鳏寡孤独的,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下功夫包庇?”
纳布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靳寒枝这人确实是古怪孤僻得狠了。
陆商虽喊他一声堂兄,实际上也是远出八条街的亲戚。陆商曾经和纳布说过,他小时候在家里与这堂兄只有一面之缘,长大后忘了个底掉,还是靳寒枝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想起来认了这门亲。平日里两人也说不上多亲近。
纳布道:“他那个人不好猜,鬼都未必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盘算着什么别的事吧。”
陆商若有所思道:“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不需要。您总觉得他们找您来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若不是呢?”
纳布道:“既然不想要清白,干嘛还走我这道程序?直接认了不行吗?”
陆商道:“那可不一样。如果真让您查出来是她做的,您会如何处置?”
陆商拿手比画了一个波浪的动作,纳布知道他指的是温小柔。
他会如何处置?
他虽不想包庇偏袒温小柔,但也绝不会直接在镜湖盟会上指认出来。总归希望大事化小,遮掩过去,一则为了常醉,二则也不希望谷里陷入更大的混乱。
但能不能真正遮掩过去就很难说了,杨泓也不是傻子。
局面很有可能演变为,大家都知道是温小柔动的手,而自己像是被她收买了。
纳布道:“可她怎么知道我怎么想怎么做?表面上我可是更亲近天上飞的那个。”
陆商低头笑了笑,心想,算计你还不容易吗?
纳布重情人所共知。
但为了给当家人留些颜面,陆商婉转道:“她已经测试过您了,您忘了今年秋天的事?天上飞的那个和您固然亲近,可您也不讨厌水里游的那个啊。”
纳布听出言外之意,有些恼怒,忍不住问:“如果我偏要告诉会飞的那个呢?”
陆商道:“那也不亏啊!如果她抱定主意开战。您说与不说,结果无差。您若不说,她却故意露出马脚,您就会被视作她的人。拿捏住您或是拿捏住空心的那位,对她而言可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您若说了,也不过是抢先撕破脸。您不想看见兄弟相残,所以不愿往上想,总觉得不是机会?可那两位都是用兵的高手,兵者诡道。行军打仗,哪有总是打富裕仗的道理?比起更好的时机,不如先下手为强来得实在。”
纳布知道陆商说得没错。叶孤竹让自己去送酒盏,这不是个好征兆,子规乡与丛云堡离得那么近,叶孤竹虽然死心眼,却不傻,说不定就是看出了些端倪,借着酒盏敲打温小柔。
但纳布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以她的性格,若要动手,总要做占理的一方。不然不需要隐忍这么多年,兜这么大的圈子。王道是她的旗帜,失去王道会让很多人对她失望。”
“所以现场才会是那样,鹿姬身亡最大的疑点是没有灵息,这显然是为了隐藏身份。但她又故意留下了最大的破绽,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卧松客。这时候已没有人在乎究竟是谁动的手,只在乎幕后主使。”
陆商双手拇指交叉,比了个鸟扇动着翅膀的动作。
“如果他沉不住气,顺着这条容易的路子,找个替罪羊来。另一位再站出来拿出证据证明不是,不就占理了?”
纳布:“……”
纳布嘴上嘟囔了一句,你别乌鸦嘴。心里却开始忐忑不安,以他对温小柔的了解,这是温小柔做得出来的事。
顾清之这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嘴上呢喃道:“有点奇怪。”
纳布以为他是迷惑自己与陆商的谈话,便道:“你听不懂是正常的。”
顾清之摇摇头:“不是这个,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鹿铎。”
纳布挑眉,示意他说下去,顾清之道:“下午见他因妹妹的死那么悲伤,没想到晚上还有心情来开会。”
纳布奇怪道:“你又没入观镜台,怎么知道他来了?”
顾清之道:“刚才杨泓来送叶孤竹,我隔着窗帘看见鹿铎跟在他的身后。”
纳布目光一凛。
鹿铎倒是好说,他都肯拿自己妹妹的死来做文章,抱杨泓的大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杨泓素来标榜自己最体贴下属,在这等人情世故上做得很足,没道理拉着鹿铎来作陪。按理会让鹿铎先回去,或者索性今夜便不叫上他。
陆商道:“当家的,我还有一个更糟糕的猜测,您要听听吗?”
纳布道:“闭嘴。”
心想,这乌鸦嘴可千万别顺着血脉流入明月楼。
陆商嘻嘻笑道:“看来您已经想到了。”
天象异变的消息流传已久,杨泓这些年对育琼之事极为上心,这次派出的人马却不过尔尔。会不会是事先得了消息,早做准备,想借着常醉离谷的机会,让鹿姬假死做局,弄死温小柔呢?
纳布先前一直认为此事非杨泓所为,最大的原因是,鹿姬之死对鹰虎岭损失太大。纵要布局,大可换个人选。但若鹿姬没死,这事就完全另当别论了,那日与自己对话时杨泓的表现也更合理——可能真有人前来刺杀鹿姬,但鹿姬没有死,借机假死做局。
纳布说:“我现在去找常醉,让他别出谷了,你看来得及吗?”
陆商道:“这不过是你我的猜测,没有证据,怎能扰乱秋瑟谷的百年大计?”
纳布眼珠子转了转,问:“如果她没死,会藏在哪里?”
陆商想了想,正要开口。顾清之却忍不住插嘴道:“应该在鹰虎岭总坛吧。”
纳布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知道?”
顾清之躲开纳布的目光,支支吾吾道:“只是……随便猜的。”
其实这也是纳布与陆商心中的答案。
纳布想,行刺可能确有其事,鹿姬受了惊,又怕死得很,肯定第一时间躲回杨泓羽翼下。
陆商则想,鹰虎岭总坛有玄鹏震慑,寻常鸟兽难以接近,是谷里躲避靳寒枝耳目最好的地方。
纳布打量着顾清之,意识到这个好脾气的小道士有时候太聪明了一点。
陆商更关心眼下的问题,他道:“就算人还活着。现在去来得及吗?”
转念一想,如果鹿姬还活着,这件事被抖搂出来。杨泓便暂时缺了发难的借口,温小柔也必然警觉,高手过招,本就在毫厘之间。杨泓知道温小柔有了警觉,会忌惮她中途召回常醉,肯定不方便动手了。
于是改口道:“值得一试。”
纳布则放心不下叶孤竹的酒盏,又问了一句:“如果是水里游的想要下手呢?”
陆商道:“那也简单。您先找出真凶,然后动手杀了,带着证据和尸体到镜湖盟会上。只说人死前已认罪,乃是私怨,参她个驭下不严。这样杨泓不好发作,她也必然理亏,你也知道,她多年来以王道为旗,总要占理。既然理亏,便不能动手。”
纳布道:“你这法子不妥,如果杨泓还是要打呢?”
陆商叹息,劝道:“当家的,您先别想那么远。先把杨泓那边的情况搞清楚,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理论探讨结束,结论是纳布还需半夜加班,顾清之同情不已,看他的目光都和蔼了许多。
纳布倒霉惯了,倒是挺认命。只是走前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他看看顾清之,又看看陆商,对陆商挤眉弄眼。
陆商无奈地从贴身的小乾坤袋里,取出一支桐花簪来,举簪明誓。
“当家的,我对着我娘向您发誓,在您回来之前,我绝对保证您家小心肝安然无恙。”
纳布哼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翻身,掀开车帘,遁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