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十八 金翎会

乌鹤雪凑在纳布耳边低语了几句,纳布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觉一股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暗骂了一句,粗暴的将洗澡的毛刷扔到水里。乌鹤雪躲开溅出的水花,心虚地耸耸肩,眼珠子一转,撅起的嘴角又勾起一丝弧度,颇有些幸灾乐祸。

纳布头疼得七窍生烟。

他这番话算不算机密暂且不好说,反正不是什么好话,传出去让里头被点到名字的三个人听见,指不定又是麻烦无限。

乌鹤雪小声在他耳边献言献策:“师尊,要不我这就去把那小道士给灭口了?”

纳布侧头狠狠剜了乌鹤雪一眼,恨道:“你就坏吧!”

乌鹤雪扭捏着对手指,无辜地眨眨眼,嘟哝道:“人家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纳布对自家大徒弟的德行早已了然于胸,满脸写着“我信你个鬼”,乌鹤雪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纳布按着太阳穴头疼了一阵,命乌鹤雪到隔壁去找唐望拿个锁灵环来,自己冷着脸从浴桶里出来,随便从屏风上扯下一条扎染的浴巾围在腰间,潦草的披了件朱砂色单衣转过屏风,赤足走入内室。

内室充斥着浓郁的藤花香气,纳布烟栗色的鹤氅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顾清之穿着乌鹤雪浅丁香色的单衣躺在床上,上等的柔光衣料衬托着他的睡颜,越发显得安静祥和。

纳布走到紫藤床榻边坐下,冷冷扫了他一眼。

“别装了。你看我像是讲道理的人吗?”

顾清之安宁地躺着,眼睑都不肯多动一下。

纳布也不看他了,转过头来对着自己房间内的桌案,阴恻恻地道:“你可以继续睡,我会下手轻一点的。反正我们邪修就是这样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顾清之心知这糊涂是难装下去了。他叹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披上青莲色外袍,万般无奈且诚恳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喝了汤,胃里暖洋洋的,就开始犯起懒来。也不知怎得,一躺到这床上,闻见花香就有些困了。”

纳布的手摩挲着紫藤花木的床榻,开始发挥自己一贯的优势,蛮不讲理。

“反正我当你是听见了。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顾清之身子小心地往后仰了些,微有些痛苦地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纳布道:“要不我现在带你去隐蛇窟,让我师侄给你调点药,看看能不能把你药忘了。”

顾清之小心地问:“这药……它保险吗?”

纳布说:“我师侄的手艺还可以,应该是保险的。就怕他超常发挥,药效太好了,让你忘得有点多。不过你不用担心,顶多也就是把你药傻了,吃不死人的。”

顾清之的身子又小心地往后挪了一点,问:“那……另一条路呢?”

纳布道:“另一条路也很简单,你最近乖一点,把锁灵环带上,从今往后不能离我太远。在我把鹿姬的事处理完之前,都不要动歪脑筋,更别想着离开秋瑟谷。”

顾清之问:“那鹿姬的事处理完以后呢?”

纳布道:“到时候闲下来,我看看能不能让我师兄抽出空来给你开一副药,从此我们一别两宽,相忘江湖。”

顾清之:“……”

这不还是要吃药吗……

顾清之诚恳道:“其实我这个人本来记性就不是很好。要是到时候吃了药,再引出些别的毛病,容易坏了大巫医的一世英名。您看这药……”

纳布回头朝他笑了笑,道:“我那个师侄虽然药调得不怎么好,但好在也没什么名气,不容易砸了隐蛇窟的招牌。要不你还是先尝尝他的?”

顾清之倒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久慕秋瑟谷大巫医医术高明,能请他为我开单下药,真是荣幸之至,蓬荜生辉啊!”

纳布说:“是吧,我也觉得。”

两人刚“好商好量”地敲定下接下来的计划。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便毫无预兆地在两人头顶炸开,连纳布都触不及防地打了个颤。

顾清之苦中作乐,心想,真是上天都看不下去自己被这么欺负了。

但紧接着便听见一阵低沉浑厚的号角声缓缓传来,像是水流一样晕散开,包裹住两人。

纳布脸色大变。

他站起身来,因为动作有些快,肩上的朱砂色单衣便落了下来,**的肩背挺拔精瘦,尚有淡淡的水汽。顾清之不着痕迹地将头微微扭开,低头整理着自己松散的衣襟。

“当家的。”

陆商急匆匆地踏进内室,看到这个情景,当即傻眼。他往后退了一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啊!你们……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纳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陆商立刻认怂,缩着脖子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看您这房门大开着,这才……不过您这也不太好,您怎么能开着门作这档子事呢,虽然家里也没外人,但好歹人家小道长……”

“闭嘴。”

纳布飞快的将那朱砂色的单衣扯过来,穿到身上,又抓着陆商后领口往外拖,走到门外后才伸手在后脖颈上一拂,将乌发从单衣内扫出来。他将房间内的隔音结界打开,问陆商道:“他们发什么疯,怎么大半夜的要开会?”

陆商道:“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但我收到消息,这会是堂兄主动召集的。您也知道,他那人平时连墓门都不肯多出半步,怎么会没事找事发杏主令,开金翎会呢?肯定是出大事了!”

自从有了温小柔,秋瑟谷的最大特色便从杀人放火转向了开会——纳布一直觉得这话听着像个阴间笑话。更阴间的是,这居然是真的。

白鹭洲上的观镜台,除了拿来开镜湖盟会,有时候也用来召开一些不仅限于杏主之间的大会,其中规格最高,名气最大的便是“金翎会”。

金翎会又名风云会,风云二字取自秋瑟谷的风云榜。

秋瑟谷的风云榜起因是早年某次杨泓和温小柔搞完秋瑟谷内的修士普查后,觉得谷里税赋交得不太够。于是温小柔给杨泓出了个主意,让靳寒枝主笔列了个表,评选了秋瑟谷内前一百名的风云人物。

俗话说的好,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此表一出炉,大家都不服。好在这事解决起来也方便,鹰虎岭联合丛云堡在白鹭州上设置了一个风云擂,只要交钱就能出来打一场,点到为止,赢家能把输家从风云榜上踹下去。

秋瑟谷里辈分最高,眼睛最毒,见识最广博的靳寒枝是公证。

即便不打,只想凑热闹的,也要交一份门票才能凑得起这个热闹。

于是秋瑟谷内第一版公认的风云榜热热闹闹地出炉了。

风云榜出炉后,温小柔站出来,温情款款地说,如今风云齐聚,在座各位都是身怀绝学的当世英豪,想必不愿一味承情庚午结界,都有心要为秋瑟谷建一番事业。只是大家体谅我们兄弟七人,如今尚且能担当这份重任,所以让出虚名,成为我们背后的力量。相信日后秋谷内若有大事发生,诸位也会像今日这样大放异彩。今日我们准备了一些金翅翎当作来日之谢,请大家切勿推拒。

温小柔的金翅翎自然不是白送的,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你们都是有能力的人,又在秋瑟谷里躲安生,平日里也就算了,秋瑟谷一旦出事都得跟我一起上,别想置身事外。

这事虽然做得流氓了一点,但一则七杏主确实为秋瑟谷的存亡与安定付出极大的代价,二则常醉还在上头跟靳寒枝一起喝茶,外头的门又被温小柔关了,所以这批金翅翎也就平平安安地送了出去。

后来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靳寒枝年年都评风云榜,若有不服的,可以找榜上的人单挑,赢家可以取代输家在风云榜上的排位。但只要评上了秋瑟谷风云榜的人,都必定会得到一支金翅翎。

未免引起众怒,杨泓、温小柔与常醉三人则曾当众一起许诺过,金翅翎不需要为任何杏主办事,只为秋瑟谷的存亡负责。

所以一旦召开金翎会,必然是有关乎秋瑟谷存亡的大事。

只是这个时间,这个状态,让纳布出门开会,他只能想到一句话。

毁灭吧,赶紧的!

可惜没有确切的消息表明秋瑟谷明天就完蛋,所以纳布只能揣着满腹牢骚,脸色很臭地转过屏风去囫囵换衣服。

纳布隔着屏风问陆商道:“你真一点消息也没有?”

陆商道:“事发突然,堂兄确实没有跟我打过招呼。但我猜……可能和谷里的一个传言有关。”

纳布道:“什么传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陆商道:“因为就是个不起眼的传言,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在里头,您就算听过了,也未必会放心上。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吧,谷里就有人说,今年的天象与往年不同,似乎有什么预兆。”

纳布莫名其妙道:“我们谷里有这么多人关心天上的星星?”

陆商笑了一下,道:“当家的,人没话找话的时候,聊天气是最不容易让人生出厌恶的。或许一开始真的有人关心这个吧,但后面大多数可能只是拿出来客套客套。”

纳布说:“那不对啊,这不就和问人‘吃了吗?’一样嘛,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个的?又觉得这事和金翎会有关?”

陆商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快速地吐出。

“我这半年去青烟冢的时候,好几次看见堂兄在观星。他还拉着我,说要教我看看呢。”

纳布微微挑眉。

“靳乌鸦,他以前会观星吗?从没听人说起过啊。夜鸾舌赋予了他说出谶语的能力,他还需要观星吗?”

陆商摇摇头,说:“谁知道呢,或许是年纪大了,一个人过得无聊,想找些事来打发时间。”

纳布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走出屏风,他拂开后颈边的碎发,整理着银蛇耳饰下的流苏。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只笑了笑。恰好这时乌鹤雪也拿了锁灵环提着裙摆回来,看到两人迷茫地眨了眨眼。

纳布问乌鹤雪道:“鹤雪,你把我雪貂裘收哪了?”

乌鹤雪道:“您不是不习惯穿那个吗?”

纳布自幼没有披毛皮的习惯,平日里连羊皮都不披,只因他的义姐阿依古丽是北地的辉腾人,所以冬衣的置备里总少不得给他添上一件貂。谷里人或是随阿依古丽的风气,或是分不清他是辉腾人还是百越人,也会在年礼里给他随些上等的毛草。

纳布养徒弟如明珠般捧着,养自己则和养野草似的,自阿依古丽离世后,仗着自己修为高,平日里衣服随意乱穿,四季不分。好在乌鹤雪这两年懂事了些,将他收拾起来,替他料理着这些生活琐碎。

说话间,乌鹤雪已转身将隐藏的门打开,从耳室里将他的白貂裘取了出来,连同锁灵环一并递给他。纳布接过来也不穿,搭在手腕上,又对乌鹤雪道:“我要出去开个会,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晚饭不用等我了。”

乌鹤雪瞪大了杏眼,道:“那怎么行呢!我这就去准备点吃食,攒在食盒里给您放到梨香乘上,您路上多少垫吧垫吧,总不能饿着。”

说着便理了理鬓角,快步走出门去。

宝贝徒弟虽然是天魔星转世,但对自己还是颇有孝心的,纳布十分欣慰,脸色也好看了些,转头对陆商道:“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陆商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走出门去。但他心里也不大放得下纳布,担心这当家的肩头上担子太重,怕把人给压垮了,心想该如何替他分忧解难。于是慢悠悠地在走廊上晃荡着,走了一圈,走到自家门前时,回头望纳布的房间,恰好看见纳布牵着顾清之出来,顾清之身上还披着那件白貂裘,脖子上则多了个锁灵环。

陆商顿时哭笑不得,心道这人还是这么孩子气,这时候也不忘和唐朔争长较短。

他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朝纳布打趣道:“当家的,用不用这么宝贝着?”

纳布轻哼了一声,挑眉道:“你管我呢!”

顾清之虽然是个极好脾气的,不大介意大晚上被人从床榻上拉下来,又风尘仆仆地出门奔波劳碌,但见这症状也忍不住要好奇地问一句:“这时候还要出去查案吗?”

纳布从食盒里捡了些炙羊肉与汆烫的青菜分给他,问:“你在登天道没见识过半夜开会?”

顾清之:“……”

顾清之心想地主家长工也不至于此啊!

顾清之勉强笑道:“素闻秋谷三杰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秋谷三杰指的是杨泓,常醉和温小柔。这个称号是当年庚午之战后,秋瑟谷里的邪修们赠给他们的。他们三人也因此正式在白鹭洲上祭告天地,歃血结义,成就一段佳话。只是近些年来鹰虎岭与丛云堡关系日渐紧张,秋瑟谷内的知情人便也大多识趣地不再多提这个词了。

纳布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听过这个词了,乍然从顾清之口里听见,愣了一下,嗤笑一声,说:“是啊,不然秋瑟谷怎么能这么快在他们手上兴盛起来呢?”

顾清之想了想,道:“既是秋谷的会议,我到场终究不好,容易替您落人话柄。要不等会,我还是留在车上等您?”

纳布嘲道:“现在倒挺会避嫌的,谁说我要带你进观镜台了?”

顾清之装作听不懂纳布的阴阳怪气,闭嘴低头默默扒拉碗里的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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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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