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铎道:“你不是要找人抄咒文吗?”
正在抄咒文的顾清之手悬在空中,自己好像被扫出了“人”的范畴?
鹿铎转头冷着脸吩咐管事重新取套纸笔来。
“纳木错,你太不懂规矩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但也不该带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坏了我妹妹的路。”
纳布不以为然道:“他是我的人,你说这种话,不也脏了我的耳朵?”
话虽如此,纳布却也伸手将顾清之笔下的纸张都抽出来,随手撕成碎片丢开。没了纸,顾清之识趣地将笔放下,悄悄退到纳布身后。
鹿铎脸色稍缓。
等新的纸笔来了,他也不用走到窗边,只在门口便将那咒文默画出来,示意管事将纸呈给纳布。纳布扫了一眼,确实与那窗户上的痕迹分毫不差,看来鹿铎早就将这房间里里外外都细细料理过,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想了想,问:“咒术方面你也是行家,说说你的看法。”
鹿铎道:“这种咒文看似三圣简文,但字符与语句都与传统的三圣简文有所不同。它比寻常的咒文都短,功效却不差分毫。明显是优化改进后的咒文。邪修一脉的咒术发展先天不足,近些年来才稍好些,即便如此,三圣简文在秋瑟谷内的普及度都不算高。这种更加高级的咒文,在秋瑟谷内,尚且无人能做到。”
纳布有些意外道:“这么说,你不怀疑卧松客?”
鹿铎冷冷瞥了他一眼,怒道:“纳木错,注意你的态度!”
他扭过头,胸中猛烈起伏,隔着半间房顾清之都能感受到一股灵气在他周身紊乱暴躁地流动着。鹿铎强压着怒气,好一阵才平复了些心绪,咬牙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想知道真相。”
纳布见此也收敛了神色。
“咒术文字是极深奥晦涩的天地至理,想要改良优化若不花上三五代人的功夫连门都摸不着。仙门里的那些小门小派根本没机会摸着大道,最有机会弄出这种东西的自是灵墟岛与登天道。论及对咒术的研究,或许登天道更甚一筹,但他们家崇咒灭武这么多年,武技早已断了传承。能在咒与武上都有这般修为的,还是灵墟岛更有机会。”
纳布心道,这件事若能祸水东引到仙门头上,对秋瑟谷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可惜鹿铎不肯轻易罢手,他冷冷道:“会仙门咒术的就一定是仙修吗?我们不也一样学三圣简文?”
话至此处,纳布已明了杨泓的意思——鹿姬由仙门与秋瑟谷叛徒内外勾结所杀。光是杀一个鹰虎岭的大管家,顶了天去不过是秋瑟谷的家务事,况且鹿姬在谷内树敌不少,没几个人会为了她站在杨泓这边。但若牵扯到与仙修勾结,那便是叛谷的重罪,这顶帽子扣下来,温小柔也顶不住。
纳布轻笑了一声,嘲弄道:“说什么唯一的妹妹,最后还是这么没意思。”
这话像是火星子落在爆油里,鹿铎周身灵息骤然暴怒,瞬间贴到纳布眼前,张爪朝他袭来。
纳布不闪不躲,单手在胸前轻轻一拂,像是掸灰尘一样将鹿铎震飞出去。
这事只发生在一息间,纳布身后的顾清之被这两股强劲的灵力震得几乎忘了呼吸,直到纳布出言提醒,才换下一口气来。
鹿铎狼狈地跌坐在走廊上,愤怒地用手握拳敲打着栏杆。更令他感到无力而恼怒的是,这尚且是纳布留手的结果。这就是秋瑟谷的本质,力量才是主导一切的因素,没有力量的自己,连愤怒都显得可笑。
纳布甚至懒得嘲笑他,只对身后人说了一句,回去了。便带着顾清之从他身边经过,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纳布走出鸾香院,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天上又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芦花似的,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顾清之有些走神,没太注意,便撞上了他,纳布碰着顾清之冰冷的手,侧目看了他一眼。
顾清之今天穿的是乌鹤雪去年裁的旧衣裳,他家大徒弟天生爱美,冬日里也不肯多穿些,只常在外面套些狐裘袄子。他今天出门时,乌鹤雪正忙着,便没分出心来照看顾清之。
纳布把自己的烟栗色外袍脱下来递给他,淡淡道:“你们这些咒修的身子骨都弱,要是冻坏了,我可赔不起。”
顾清之有些意外,捻着自己僵硬的指尖没有拒绝。他接过纳布的外套披在身上,道了声谢。
两人回到车上,过了一阵,顾清之才小心地问:“鹿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纳布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没好气地回答道:“是个混账女人。”
顾清之不解:“但你见她死了,好像还是很难过。”
纳布莫名其妙道:“我难过什么?她死了,对我来说是恨不得放炮仗庆祝的好事儿。”纳布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有点寂寞。”
顾清之更加困惑地望着纳布。
纳布却没看他,望向窗外的雪,落寞道:“如果一个人总是在乎着别人不在乎的东西,天长地久的,难免觉着自己像个遗世独立的怪胎。怪胎嘛,十个百个里都难见着一个,难免就会觉得有些寂寞了。”
两人回到明月楼,乌鹤雪照例欢快地迎了出来,纳布见着自家大徒弟,心情才好些。
乌鹤雪本要替纳布将外袍脱下来,却见那袍子披在顾清之身上,不由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依旧若无旁人地拉着纳布的手与他讨亲热。纳布任乌鹤雪牵着,道:“今天真是怪冷的,你等会儿熬点姜汤,咱们晚上吃羊肉吧。”
乌鹤雪笑道:“您不是不爱吃那个嘛?”
纳布道:“我什么时候不爱吃羊肉了?”
乌鹤雪说:“人家是说姜汤啦!”又朝顾清之笑笑,问:“小道长喜欢吃羊肉吗?”
顾清之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愣了一下,笑道:“我都可以。”
乌鹤雪独自喃喃了一声:“不挑食呀~”
纳布没懂乌鹤雪又在闹什么,他今天跑了一天,有些倦了,摸着耳饰说:“别闹,我今天想早些休息。”
乌鹤雪对纳布还是很有孝心的,做事也利落,两人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姜汤熬好了,又送了热水来让纳布泡澡。纳布让顾清之去里屋喝汤取暖,又吩咐乌鹤雪把隔音的结界张开,自己解了衣袍在外头沐浴。
乌鹤雪只将内室的门帘放下,却未开隔音结界,便转过屏风去伺候纳布沐浴。乌鹤雪替他搓了背,又让纳布靠在浴桶边上,替他揉捏肩背,乌鹤雪的手艺是专门找人学过的,按得纳布十分舒服。
纳布惬意地闭着眼靠在浴桶上,心中得意,宝贝徒弟果然没白养。
乌鹤雪一边捏着他的肩头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师尊,您觉得屋里那小道士怎么样?”
纳布连眼睛都没张,懒洋洋道:“什么怎么样?”
乌鹤雪道:“您的衣裳可都披在人家身上了哟~”
纳布笑道:“这醋你都吃?不过是随便照拂一下晚辈,你也不能这么小气吧?”
乌鹤雪轻声软语道:“不是哦,师尊。徒儿只是想提醒您,人家小道士是有主的哟~”
纳布睁开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乌鹤雪莞尔一笑,贴在纳布耳边小声道:“昨天他跟您回来的时候,身上染了胭脂香。那可是谷里现下时兴的款式。”
纳布听完有些吃惊。乌鹤雪天生是个狗鼻子,又好摆弄这些,想必是不会认错的。纳布心想,怪不得这小子那么痛快地答应自己入谷,莫不是在秋瑟谷里有相好的姑娘?想到这儿不由失笑,舔了舔唇,唏嘘道:“看不出来啊!这小子表面上瞧着挺木讷的,私底下倒是个爱风流的。”
乌鹤雪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您这话说得倒是挺闲适。您对他真没有半点意思?”
纳布嗤笑了一声:“有那闲工夫,我不如多琢磨琢磨是谁弄死了鹿姬那倒霉催的。”说着,他坐起身来,口气一转,颇有兴致道:“我今跑了一天,总算发现了一件好事。”
乌鹤雪问:“什么事?”
纳布悠悠道:“人不是温小柔下的手,应该也不是杨泓。”
乌鹤雪好奇地眨眨眼。
纳布解释道:“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卧松客。道理很简单,论及不用任何咒术,仅以武技杀人,放眼秋瑟谷,卧松客确实是最有机会的那个。可卧松客是什么人啊?论及打架,我与他的胜负尚在未定之间。可若我要杀鹿姬都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杀完鹿姬以后重新布置现场很难吗?”
乌鹤雪道:“那也只能证明这件事不是卧松客动的手啊!”
纳布道:“靳乌鸦知道些什么,可他不肯说,像是在袒护谁。”
乌鹤雪道:“他袒护的,难道不该是温堡主吗?”
纳布摆摆手,道:“不是。你把老乌鸦想得太简单了。他说这件事如果杨泓想知道,就该用东西去找他换。也就是说他其实不在乎把这个消息卖给别人,只要对方出得起价钱。但仅仅是一把漆鸣琴,还不足以让温小柔倒霉。温小柔能带给他的东西,比漆鸣琴重要。他肯卖这个消息说明这个消息伤不到温小柔的根本,不是温小柔的人。”
乌鹤雪沉吟片刻,猜测道:“或许他正是想这样误导您呢?”
纳布道:“且不说他是姐姐说值得信任的人。今天他还提醒我,双方在乎的都不是真相,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来挑事。我下午去了趟鸾香院,他说得果然没错,哪怕是鹿铎也想借机做文章。杨泓想借机给温小柔扣帽子,是因为他觉得我是他的人。可温小柔这次选的是什么人呢?杨泓说她推举的是叶孤竹,最后妥协在我身上。我不见得是会袒护她的人,她还要借机做文章,只能证明她确信这件事不是自己所为。”
乌鹤雪道:“既然这件事不是温堡主动的手,杨泓又一心想借机挑事,会不会是杨泓自导自演?他不去找靳寒枝,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谁是凶手。“
纳布摇摇头,道:“杨泓确实想借题发挥,但人不是他杀的。第一,鹿姬的死对于杨泓来说,坏处比好处多,他没必要这么做。若真要断臂来栽赃温小柔,比她合适的人选多得是。好比某个倒霉催的叶大少。第二,现场有问题。鹿铎将他妹妹死的地方毁了。若这件事真是杨泓布的局,又特意找我来查,那就应该多多地布置线索,让我查到温小柔的头上。他们将现场毁了,要么是原来的现场不容他们修改布置,要么是事出突然,鹿铎确实情绪失控了。第三,鹿姬死在昨天,那时候杨泓正在跟我说话,是我主动去找的他,那种反应不像是装的。”
乌鹤雪道:“那只能是哈尔.穆桑了,他想渔翁得利。”
纳布躺回木桶边,懒洋洋地道:“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乌鹤雪问:“为什么?”
纳布道:“表面上看,他的势力在谷中居于第三,若是两方斗起来他就有机会上位。但他能吃掉谁呢?每一个追随温小柔的人,认同的都是温小柔的理想,这么多年来她舍近求远一般推行着公正法制,开化民智,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为秋瑟谷而战,为自己而战。就是想要凝结一支以信仰为支柱的军队,不会因为利益而背叛她。这样的人,眼里只有钱的哈尔.穆桑怎么驾驭?若杨泓一味做大,他便是做了第二,未必有现在做老三舒服。他也吃不下鹰虎岭,虽然他们都领兵也都做生意,但他打仗是为了做生意,杨泓做生意是为了打仗。杨泓的立足根本是战争,哈尔.穆萨若要接盘鹰虎岭的生意,就要接盘鹰虎岭的防线。他接盘得了吗?他守个渔舟唱晚都守得磕磕绊绊,鹰虎岭那么长的防线,他手下却无什么将才,全是生意人,谁能替他领兵?秋瑟谷若亡,他的生意也不用做了。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但眼下保持平衡,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乌鹤雪点点头,深以为然,却又更加困惑:“师尊,那会是谁呢?”
纳布道:“暂时还不知道,但只要背后不是杨泓与温小柔,那这个案子就可以随便查,该谁偿命谁偿命,谁也不能挑出我的错来。等会你拿张纸去问问阿望,有没有见过类似的咒术铭刻。”
“哦,好的。”乌鹤雪乖乖点头答应下来,这人本就无心这些事,见纳布成竹在胸,更是安下心来继续卖力气伺候纳布。只是抬头时忽然瞟到内室门帘,手上一顿,咬了咬下唇,心虚撒娇道:“师尊……”
鹤雪是有点笨的绿茶小美人,吃醋并不是因为爱情,只是看不惯师尊疼别人,所以故意给小顾下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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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章十七 复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