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香院所在的青石子巷是鹰虎岭所辖的一条长街，也修在镜湖边上，与镜湖集隔着镜湖遥遥相望，毗邻尸棺林，与明月楼如今停驻的地方也离得近，纳布前阵子为了躲自家大徒弟的厨艺还常溜过去吃夜宵。
所以去鸾香院的路上，纳布犹豫了片刻，考虑要不要将顾清之先送回明月楼。毕竟渊云君与鹿姬的旧恨尽人皆知，现在镜湖集上还有人传唱着仙君剑斩妖妃的折子戏。
纳布知道鹿铎对他这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感情极深，当年酆州之事后，鹿姬假死脱身逃回秋瑟谷，杨泓本要杀了她平息众怒，鹿铎拼尽一切才求得杨泓松口，而后多年鹿铎为鹰虎岭出生入死也是为了让鹿姬在秋瑟谷内好过一些。
如今鹿姬虽死，鹿铎若认出顾清之，只怕要当场杀了顾清之祭奠妹妹。
但纳布在心下权衡一二，家里头的唐望与外头的鹿铎，明显是鹿铎他更惹得起，于是还是直接驾车去了青石子巷。
因鹿姬的缘故，今日鸾香院停业，整条青石子巷皆挂上了素麻，与漫天大雪同色，萧索异常，全然不见昔日繁华。
此时日昏昏将灭，云乌乌欲雪，梨香乘行过青石子巷，只有孤独的车轱辘声。
鸾香院管事自梨香乘入青石子巷便得了消息，早在门前等候，见纳布身后又钻出个仙修来，面上颇有讶异，却不敢多言，只恭敬道：“二爷，您来了，我家少爷已等候多时。”
纳布随他们入内，见一人披着面白里黑的鹤氅正站在庭中朱红色的小桥上喂鱼，那人浅金色的长发曼然披散着，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宛如白了头。
正是鹿姬的兄长鹿铎。
管家先上前一步告知他纳布来了。
鹿铎沉默着望向水中的锦鲤，过了一阵，方用沙哑的声音恹恹地道：“带他去看吧。”
纳布对这两兄妹一向没什么好感，此时见他失魂落魄，心下五味杂陈。他有意与鹿铎拉开些距离，怕自己见了他半死不活的模样生出一两分怜悯，日后想起来难免恶心。所以只在屋檐下，也不看他，远远地问：“你不来吗？”
鹿铎垂眸道：“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了。”
鹿铎命人将鹿姬的遗体安置在二楼临时布置出来的灵堂内。
纳布不知道鹿铎是因为时间仓促，却不希望让妹妹随便委屈在劣质的棺木中；还是因为棺木本身的寓意便让他难以承受。所以也未设有棺椁，只将人放在一片鲜花之上。
看见雪白的菊花拥簇着锦衣华服的美人，纳布忍不住撇过头，他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总觉得这画面很讽刺。毕竟他对于鹿姬一贯的评价都是：长这么漂亮作什么不好，偏要作孽。
叶孤竹一年到头的倒霉里，十件有八件受她挑唆，纳布总是被连带着一起倒霉，十分的红粉在他眼里也成了八分的骷髅，因而实在很难对鹿姬生什么怜惜。只不过他这一扭头，恰好瞧见顾清之怔怔盯着那尸体，目光很复杂，有些冰冷的寒意，但很快顾清之垂下眼眸。
纳布察觉到有些不寻常，这明显不是初见鹿姬的表情——鹿姬身上有诸多缺点，但难掩她的美貌。她现在虽然死了，但鹿铎必是用了什么保存尸体的法子，使她与活人无异，只像静静睡去——纳布见过许多仙修初见鹿姬的情景，无论再怎么憎恨她的人，也必不可免地惊叹她的美貌。
纳布若有所思地走过去，装作无意道：“这张脸可真漂亮，你见过这么美的人吗？”
顾清之愣了一下，道：“我小时候见过她。”
纳布微微扬眉表达了自己的惊讶，用眼神询问顾清之，什么时候的事？
顾清之看了眼楼下的鹿铎，纳布耸耸肩，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转头认真检查起鹿姬的尸体。
致命伤是贯穿胸口的突刺伤害，前窄后宽，行凶者应该是从背后将人杀死的。上下的伤口都很干净利落，确实很像是剑伤。纳布在伤口上比比划划，心里念叨着，是一击毙命，因为伤口上没有任何挣扎后再造成的小伤口。纳布几乎可以想象，动手的人插入鹿姬心脏后，毫不犹豫立刻就抽了出来。
纳布心想这个人很冷静，看起来像是个老手。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纳布的手在空中拂过伤口时，察觉不到任何残存的灵息。
虽然他早就从陆商口中得知，鹿姬死时，周围没有灵气波动，但没有灵气波动与没有灵息残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鹿姬虽然灵根被废，但依靠着合欢宗的手段，依旧维持着叶央修为。她看似柔弱，实则称得上铜筋铁骨，寻常刀剑难以伤她至此，须的是经过炼制的灵器方能做到。而驾驭灵器，必然有灵息残留，这甚至与修为境界高低无关。
——中州修士因天生灵根属性不同，吸收五行灵气时会有偏差，与自身灵根相斥的灵气必须排出体外，这就是灵息的由来。修为高深者小心控制周身灵气比例，确实可以营造没有灵息的错觉，但施法时不可能没有灵息残留。
只有两种例外。
第一种，这人不向天地借力，仅凭自身灵核中储存的灵力来施展武技。
这很困难，因为中州玄门的咒法武技皆源自神族，威力强大的同时灵力消耗甚巨，一般情况下，自身灵核的灵力只是作为向天地借力的牵引。
若以自身灵核灵力为基础施展，何止事倍功半，简直杯水车薪。
来人的修为需要远远甩开鹿姬，甚至远高于鹿铎——因为他在自己妹妹身上施加了护身咒法。
鹿铎现今的修为是繁英三花。
谷内能“远远”甩开他的人，不过三四十人，大多是秋瑟谷老人，个个棘手。
纳布心想，怪不得要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自己手里。
而另一种鲜为人知的方法，若是抖搂出来，他比谁都倒霉。
纳布用手捻着左耳上的银蛇耳饰，微微蹙眉。
心想，使那法子的人也不敢轻易离开百越，即便来这秋瑟谷，也该第一个杀了自己，没理由对鹿姬下手，还是先排除掉这个选项。
他又叫鸾香院的管事领自己去鹿姬身亡的房间看看。
鹿姬死在自己的书房内，据说当时正在看账目。
纳布踏进书房大门，立刻傻眼，继而皱眉，他转头问管事：“这屋都乱成这样了，你们当时就没个人进来帮她一把？”
顾清之也略吃惊，因为这房间实在是太乱了，家具件件缺胳膊少腿，宛如遭了顶级风咒。
管事在旁尴尬地解释道：“这非是凶手所为，而是少爷回来时见到小姐的尸身，情绪一时无法克制，灵息紊乱所致……”
纳布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了三秒，没憋住，发出真情实感一声叹息后，怒道：“那我还查个屁啊！”
管事面上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道：“少爷回来前，老奴已派人查看过房内摆设，并无不妥。只有北面的窗户上有被咒术强行破开的痕迹，凶手必是翻窗入内，趁着小姐不备从背后偷袭了小姐。”
纳布翻了个白眼，冷道：“这么能耐，怎么不让你家主人保举给杨大统领，让你来查？你说没有不妥就没有了？”
管事挨了骂，不敢再多说什么，讪讪低下头。
纳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走到他说的北面窗户边查探了一番，见到那雕花的窗户上有个浅淡的咒术痕迹。
那痕迹极浅极淡，若不是对着光，根本看不见。
纳布对于咒术不算精通，但作为尊贵的咒武双修，他读懂咒术不成问题。且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吃赏人，也算见多识广，很快看出来那是个“锁芯通”留下的痕迹。
锁芯通是他们道上的黑话。
凡尘里偷鸡摸狗的开门撬锁，都是利用各种工具将锁芯拨开。道界内的门锁是各家的守山结界大阵，结界就是道界的“锁”。大多数结界的原理相似，于是便有了针对结界原理，通用于破解结界一类小法器，被唤作“锁芯通”。
这类小法器理论不难，但实际上要考虑的细节太多。譬如让纳布来做这个东西，他做出来的玩意很可能就不是破解结界，而是破坏结界了——两者区别在于，别人是开门撬锁，他是直接把门给砸了。
唐望曾向纳布科普过，越好的锁芯通破解结界后留下的痕迹越浅，因为锁芯通不是为了暴力破坏结界，而是悄无声息地进入结界。这个咒文痕迹如此之浅，纳布都不敢多碰触，怕结界吸收了他的灵力主动修复这道痕迹。
纳布心想，这个锁芯通的制作水平很高啊！
这件事也很有趣。
因为锁芯通这个东西毕竟上不得台面，利润又低，混得好一点的制器师都懒得做这个。毕竟做得再好的锁芯通都会留下痕迹，痕迹源自锁芯通内铭刻的三圣简文，三圣简文的铭刻行文如人字迹，一旦经过比对，很容易追查出处，很容易惹祸上身。
纳布在脑子里稍微比对了一下，一时想不到这铭刻痕迹与谁的相似，只得让管事先把痕迹拓印下来，打算带回去问问唐望，有没有在他们圈子里见过类似的铭刻。那管事修为一般，也是个苦出身，未曾有机会学习专门用以书写咒术的三圣简文，便请纳布稍候，容他去找个鹿铎手下的咒修来。
顾清之心想这也太麻烦了，主动毛遂自荐。
纳布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肯主动掺和这事。他虽懂三圣简文，但字迹奇烂无比，不想主动丢人现眼，也懒得动手。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量顾清之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便点头同意了。
管事见纳布点头，便找来纸笔交给顾清之。
顾清之对着天光一笔一画地临摹下来，只是临着临着，忽然停了笔，困惑道：“奇怪，这好像不是三圣简文！”
“嗯？”纳布刚才没细看，被顾清之这样一提醒，又看了一遍顾清之临的咒文字符，心忽然咯噔跳了一下。
管事适时插口道：“这痕迹少爷也见过了，他也说这不像是通用的三圣简文，倒像是仙修中一些门派内以三圣简文为源，自创的新咒文。”
顾清之闻言手一抖，墨晕了一片。
管事立刻怀疑地望向顾清之。
纳布把他那张纸抽出来，揉成一团扔开，嫌弃道：“你怎么回事啊，不就是昨天晚上让你多玩了一会儿吗？怎么现在还在抖，重新抄。”
顾清之满眼迷茫，心想，自己昨夜玩什么了？大家不是都早早睡了吗？
纳布催促道：“愣着干嘛，抄啊！”
顾清之只好应了一声，继续低头临摹那咒文。
纳布转头问管事：“你家少爷怀疑这事与仙修有关？”
纳布嘴角勾起一丝浅弧，嘲弄道：“也是，你们家小姐得罪的仙修也不少。”
管事忍不住出言提醒：“二爷，逝者为大，请您尊重小姐。”
纳布满不在乎道：“这谷里哪一处不埋点人骨头的？如果事事以逝者为大，那这谷里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阴沉道：“纳布，你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怎好意思说这样的风凉话？”
纳布转头看向门外的鹿铎，他满脸憔悴，眼泡通红，显然是大哭过。
纳布迎上他的目光，收了那淡淡的嘲色，问：“不是说不上来了吗？”
说一下关于纳布的称呼问题
纳布是本名，纳木错算是他的辉腾名字
所以他的小伙伴们喊他的时候是混着喊的，和个人的血统也有关系，他辉腾背景比较深的小伙伴会更喜欢喊他辉腾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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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章十六 鸾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