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之听说靳寒枝点名要见自己,颇觉受宠若惊。
纳布面无表情地宽慰他:“不用担心,他就是个乡巴佬。想瞧个新鲜。”
顾清之:“……”
很好,会面的两人都想瞧个新鲜,这两人要不见面,简直天理难容。
顾清之理了理衣衫才入门去,被留在外头坐冷板凳的纳布看得直翻白眼。
顾清之入门时,靳寒枝已收拾好了画具,背后墙上挂起了新画。
顾清之顺便瞧了一眼。
画内画里雪黯天阴,折翼玄鹰被埋在皑皑白雪之下,挣扎出一地殷红。
靳寒枝将他那件茶青底白桐花的袍子穿正了,披散的乌发也低束到左耳边,坐在正位上,沏上凤凰单枞,点上白檀香,对顾清之客客气气地笑道:“坐。”
顾清之不知这算得上青烟冢的顶级贵客礼遇了,但也感到诚惶诚恐。
因为靳寒枝其人,顾清之远在镇邪军都听过他的孤高绝伦,目下无尘。这人有两大至绝,一是消息至灵,他易骨所用妖骨源自北荒魔鸟夜鸾,是上古凤族的一支,故能号令百鸟。二是脾气至坏,他在七杏主中辈分最高,成名最早,修为深不可测,谁的面子都敢不买。
许是吸饱了蜜罗烟,靳寒枝脸上多了两分血色,又收拾得妥帖,便只剩三分像鬼,七分像人了。
他含笑打量着顾清之,漫不经心摆弄着那架断弦的凤尾琴,仿若家常般道:“年前你师尊闭关尘劫境,可还顺利?”
顾清之浑身一震,侧目看他,目光如白虹出鞘。
中州仙修修为境界分为筑基,开悟,洗髓,炼骨,结丹,结契,金丹,尘劫,涅槃九阶,从炼骨开始,对应邪修道的易骨,魔种,叶央,繁英,育琼,蒂落。其中尘劫育琼最为特殊,因为这是“逆境”,修士踏入此境后,修为将不进反退,直至涅槃蒂落,方能褪去凡胎,脱离六道轮回,进入全新的鼎盛。
这个过程对任何修士都凶险异常,一旦决定闭关,必要寻个安全机密之处。
顾清之的师尊渊云君,身份更是特殊,乃登天道现任九座之一——按照登天道的传统,下任道尊皆选自当任九座。渊云君本就是这任九座中的佼佼者,在“诛灭妖妃”后声望达至同辈顶峰,其在登天道内地位非同一般,极受重视,他闭关渡劫是登天道的头等机密。
而靳寒枝竟然知晓此事!
顾清之顿时升起十二分的戒备。
靳寒枝见方才还如羔羊般天真无害的人物,刹那间杀气腾腾,只觉趣味异常,渊云君这个徒弟,果然值得一见。
“你不必如此惊讶。世上的事只要有第一个人知道,就保不准会有第二个知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凡修道的总要图个上进,令师此番若能顺利出关,必将成为同辈中修为声望第一人,继位登天道道尊指日可待。”
顾清之谨慎应道:“师尊并无此志,前辈勿要妄言。”
靳寒枝坦然笑道:“渊云君是这世上少有的好人。你说他无心权位之争,我是信的。只是他胸怀大志,望这天下河清海晏,就不得不去坐这高位。这也是他与温堡主的君子协定。”
顾清之瞠目结舌。
靳寒枝轻扣茶碗,淡淡道:“令师从未向你提起过吗?他们早有约定,温堡主将在这三十年内废奴改制,这样日后待你师尊登临登天道道尊之位,便可以仙修领袖之名与秋瑟谷止戈停战。这是恩泽百年的好事,连我这样的半死之人也乐见其成。”
顾清之虽惊诧不已,但心中许多经年困惑也随之而解。他不知靳寒枝所言是否完全属实,但他知道渊云君确有与邪修缓和战事的意愿。他收敛神色,沉默不语。
靳寒枝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所以,不要给你的师尊添麻烦,知道吗?”
顾清之拱手道:“多谢前辈指教。”
纳布自认看不透靳寒枝,也不太合得上他的脾性。
但他的义姐阿依古丽死前曾说,靳寒枝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些年来对他也多有帮扶,所以纳布心里勉强当他是个朋友。只是这个朋友太难相处,平日里说话没一句好听的,偏偏他易骨的夜鸾舌带有谶语的能力,从他口里出来越倒霉的事越容易成真,纳布只得对他“敬而远之”。
要说靳寒枝这人也有意思,他对自己的人厌狗嫌颇有自知之明,平日轻易不出门,常年窝在青烟冢里做鬼。
这么个人今日竟然主动要求见顾清之,纳布腹诽真是破了天荒了,心里对两人谈话的内容好奇得不得了。
偏偏顾清之出来后半个字也不提,纳布越发抓心挠肝。
去鸾香院的路上,他假作不经意地问:“靳乌鸦同你说了什么?”
顾清之眨眨眼,一派纯良地道:“没什么。”
纳布哼了一声,耸肩翻了个白眼,将腿翘起来,抬头望马车的天花板。
“没意思,不想说算了。”
顾清之诚恳道:“确实没什么,靳前辈与尊师似乎是旧识,问了几句师尊的近况。”
这个答案在纳布的意料之外,但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靳寒枝现在虽懒得出门,但辈分奇高,又是温小柔一派,认得渊云君倒也不稀奇。
于是,他应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顾清之见他不言语,耐心等了一会,小心地问:“纳木错,你认识温堡主吗?”
纳布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打量他,反问道:“这秋瑟谷里,还有不认识她的?”
顾清之好脾气地笑笑,问:“私交如何?”
纳布警惕道:“你问这干吗?”
顾清之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隐蛇窟将你奉为上宾,又能在杨泓面前说得上话,连靳寒枝也说见就见,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纳布心道,原来顾清之昨天没看镜湖盟会的直播啊!不过,这样也好。他一直有些抵触提及自己与隐蛇窟的关系,便没说破自己的身份。只回复了顾清之上一个问题。
“我和温小柔不熟。”
纳布说这话时,语速稍快了些。
顾清之想起他领自己入谷时的情形——
邪修回秋瑟谷不只有朝云门一个入口,纳布至少有半只脚是隐蛇窟的人,又认得杨泓,孔雀还说过他与叶孤竹交好,其实他完全可以走鹰虎岭的入口。但他选了朝云门,守城官还与之谈笑。两人刚入谷时,纳布选定落脚的地方是镜湖集。镜湖集背后的老板是空空子,空空子是镇邪军都知晓的丛云堡派人物。
综上所述,纳布这句不熟明显不是实话。
顾清之故意问:“那你是杨泓的人?”
纳布道:“算不上,秋瑟谷这么大,又不是非得跟他们两个过日子。”
顾清之讶异道:“听说连七杏主都要站队,你在秋瑟谷里这般厉害,他们怎么肯放过你?”
就是没被放过,这半年才过得格外憋屈的纳布:“……”
纳布敷衍道:“我是吃赏人,要做生意的。不常在谷里住,他们管不着我。”
顾清之道:“你总要回来,逢年过节不一起吃顿饭送个礼吗?到时候怎么办?两家都去或是两家都不去,都不太好吧!”
这话简直是往纳布伤口上洒盐。
他不耐烦道:“他俩还没到那份上,不至于为了一顿饭把人给宰了,这年头谁不沾点亲带点故的,他俩当年还一起拜过把子呢!”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
纳布一时口快,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顾清之抓住话柄,笑道:“你和他们是亲戚吗?”
亲戚肯定论不上,纳布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纳布师兄隐蛇窟主人当年开杏顶替某个倒霉蛋继任杏主,是杨泓极力促成的。隐蛇窟内早年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巫医,家里看门的狗也是找杨泓借的。加上隐蛇窟早年的生意,军队的伤患占了八成,这里头鹰虎岭又是大头。
所以外人看来,隐蛇窟一直是依附于鹰虎岭的存在。
七杏主里,杨泓待隐蛇窟主人也格外亲厚,连带着自诩是纳布异父异母的兄长。
温小柔那边就更错综复杂了。
纳布的义姐阿依古丽活着的时候与温小柔交好,阿依古丽死后,温小柔少不得要替好姐妹多照拂纳布。
纳布本不想搭理她,奈何温小柔还经常和常醉睡一个被窝。
平江秋瑟谷的七杏主里头,纳布瞧着最顺眼的就是常醉,也是唯一一个聊得来的。
常醉不问俗物,悬天宫年终各色宴会由温小柔手下帮着一并操持,悬天宫和丛云堡的帖子一起送到纳布手上,连款式都般配得如胶似漆。纳布也没不解风情到把悬天宫的留下把丛云堡的丢出去。
纳布只能敷衍地总结道:“他们一个和我师兄有点关系,一个和我义姐有点关系。我就是被带着上门讨红包的,都不算很熟。”
顾清之一脸恍然大悟:“那你听说过温堡主认识我师尊吗?”
纳布心想绕了那么大个圈子,原来你好奇这个。但这事不犯他忌讳,他直言道:“他们以前在酆州认识的。”
提及酆州,顾清之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场伏尸百万,饿殍遍野的酆州大灾。
顾清之问:“什么时候的事?”
纳布道:“酆州大灾的时候呗!”
“温堡主当时也在酆州?她去那里做什么?”
纳布看向顾清之,见他面上急切,忽地笑了。
“你不知道啊,那我就不能说了。”
顾清之道:“这是为何?”
纳布道:“因为我是邪修,这件事由我说出来,你不会信。既不信,我何必白费口舌?”
顾清之愣了一下,本想继续求教,但见到纳布眼底的笑意,知道他是故意卖关子。遂冷静下来,以退为进道:“你这样说,其实就是想等我问你。嗯,那我就不问了。”
小把戏被拆穿的纳布一时哑然,嘴角抽了抽,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赌气地扭头不搭理顾清之了。顾清之已摸出些门道来,知他吃软不吃硬,立刻放下台阶,哄道:“是我错了,我非常想知道,请您大发慈悲告诉我吧!”
纳布哼了一声,道:“我的话只说给信我的人听。”
顾清之从善如流:“您说什么,我信什么。”
纳布说:“温小柔是去赈灾的。”
顾清之果然难以置信。
“什么?”
纳布反问他:“对于酆州之祸,你知道多少?”
顾清之道:“我只知其起于鹿姬。”
纳布道:“酆州大灾确因鹿姬而起,但那场灾难殃及如此之广,并非她一个人的功劳。”
顾清之道:“你这样说,难道她并非主谋,又或有人推波助澜?”
纳布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们仙门素来有轮流委派高阶弟子往尘世里做国师的惯例。为何在你师尊之前的那一任国师却放任鹿姬为非作歹?难道以他的道行,看不出鹿姬的身份吗?”
顾清之蹙眉:“但那人是个坚决的反邪修之人,后来更死在庚午之战,他没有道理包庇鹿姬。”
纳布嘲弄道:“他们放任鹿姬不是为了包庇她。恰恰相反,他们是为了灭绝秋瑟谷。有些道理很简单,只是许多人不愿细想。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是今日的秋瑟谷强?还是当日没有结界的秋瑟谷强?”
顾清之道:“自是今日的秋瑟谷更强,确立七杏主之前的秋瑟谷不过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
纳布问:“那为什么当日的乌合之众却总是剿不干净呢?”
顾清之被他一点,面色渐渐沉了下来,紧蹙起眉头,目光很是复杂。
纳布见他如此,心想这小子虽然面上呆头呆脑,倒也不完全是傻的。
“你猜到了,却不敢说吗?”
“因为当日仙修里有人与秋瑟谷沆瀣一气,拿邪修做他们的白手套。这些个狼狈为奸,自为清泉斋主们所痛恨。但仙修之内,诸门派利益纠缠极深,以他们的身份难在仙门内部动刀子,便把主意打在秋瑟谷头上。借由鹿姬的事将事情闹大,闹到众怒难平,借此组建镇邪军,一来是想要剪除秋瑟谷这些见不得人的外围助力,二来累积名望,集结朋党,日后才好反过头来清理仙修内部。”
纳布鄙夷至极,冷冷道:“说得那么好听,到底不过为了争权夺利。你们仙修的史书上会怎么写清泉斋主?少不得要鼓吹他多么公正廉洁刚直不阿,为了铲除邪修,不惜燃魂祭天,何等的悲情壮烈?可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贪名好利之徒,为了流芳百世,既不惜自己的身家,也不惜别人的性命。死几个凡人算什么呢?不过是大义必要的牺牲。”
顾清之心中虽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淡淡道:“如此说,有些太偏颇了。”
纳布嘲道:“不然你师尊为什么一上任就要斩了鹿姬,与清泉斋主撕破脸呢?我们总说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纯粹的好人,大概就是渊云君了。因为他确实是个不在乎虚名的人,对他来说能救一个是一个,天下苍生哪一条不是性命呢?”
顾清之叹道:“师尊总是很好的。但我不明白……他最终为何还是放过了鹿姬。”
纳布道:“因为清泉斋主算计一世,却算不到自己会遇上温小柔。温小柔太聪明了,她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出清流们的盘算,并且说服杨泓前往酆州阻止此事。当年酆州大灾,第一批组织救灾的居然是邪修,这事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滑稽。不会有任何史书记下这一笔,但你师尊亲眼所见。这让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邪修都丧心病狂,也有温小柔、常醉、杨泓这样的邪修。丧心病狂是人类对于名利的争夺,不是修炼的方式。现在你知道你师尊为什么要放过鹿姬了吗?”
顾清之沉吟片刻,缓缓答道:“因为师尊想走另一条路,与清泉斋主们不同的路。他不想错杀任何一个好人,也不希望无辜之人成为争名逐利者的牺牲品。他希望由温堡主这样的人来管理秋瑟谷,与秋瑟谷议和停战,以温和的方式来解决争端,至少不要再让无辜的弱者为之流血牺牲。”
他垂眸黯然。
“既然要议和,双方必须同时释出诚意。他若一意追杀鹿姬,那其他邪修一定会想,他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总归会有一日秋后算账。而他连鹿姬都能放过,邪修才能信他是真心议和。但因鹿姬而死的人,也是无辜啊。”
纳布耸耸肩,感叹道:“这就是杨泓和温小柔最大的分歧了。人是要为死去的人而活?还是为活着的人而活?”
顾清之有些怅然,也有些迷茫,他顺口问道:“你觉得呢?”
纳布摇摇头,闭上眼,疲倦地往身后的车厢上一靠,无所谓道:“这种问题只有他们那种吃饱了撑的的人才会想来想去,我烦心事多着呢,没时间瞎想这个,得过且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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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章十五 故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