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不能。
蒋却雪耐心地等她回答。
难答的问题,往往只需最简单的回答方式。
那就是不答。
姜凭福决定不答。
只要我不答,这个问题就没有答案,只要我不答,我就没有暴露身份。
她头一歪,开始装睡。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没有安睡的条件,就创造安睡的条件。
夜深了,寂静笼罩整片天空,琵琶像像行在黑海里的船,载着二人朝府城去,上面镌刻的符文散发出暖色的光,并不强烈,恰好照亮结界内的一方天地。
蒋却雪盘腿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支承下巴,他在观察姜凭福。
她眼睛闭着,呼吸平稳,丝毫没有装睡的样子,睫毛不算长,山根有点低,鼻梁也不挺拔,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很寻常的长相,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但蒋却雪见过她睁开眼时灵动的样子。
蒋却雪凑近姜凭福,捏起她散落的一缕头发,轻轻将发尾放在她鼻尖。
当他凑近时,姜凭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她辨认不出来是什么香味,不是廉价熏香的味道。
正欲多闻两下,她忽然感到鼻尖有异物搔的她好痒。
忍住,姜凭福,忍住!
她抿住嘴唇,浑身紧绷,然后她想到个好办法,假装不经意翻身,实则挠挠鼻子。
这一幕正落入蒋却雪眼中。
果然是装睡,我看她能演到几时。
蒋却雪偏过头继续看她,姜凭福感觉如芒在背。
盯什么盯?背都快给我盯穿了,真盯穿了你赔吗?他想干什么,不会真给我卖了吧?我算的今日“识人有善,无伤身之灾”,难道没算准?
要是我没算准,遭人害了性命。都得怪姜老头不肯好好教我算卦,全靠我自己偷学……
姜凭福小时就对姜神算这手卦术很感兴趣,尤其是十里八乡都来求姜神算一卦时,姜凭福感觉她爹无所不能算,实在厉害。
姜神算也曾教过她卦术,她起卦的口诀还是他逐字逐句教她念的,姜凭福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年纪,就已经会背起卦诀了。
但自姜凭福八岁后,他便半点也不肯传授于她。
那日的夕阳无限好,落霞烧了满天,姜凭福准备离家出走,嚷嚷着要往后要拜进天下第一的卦修门派。
姜神算躺在藤椅上看着晚照,毫不留情地斩断她的念想,没收了她刚收拾好的小包袱,里面有好些东西。
几锭银子,家里一半的家底。
一个青铜卦盘,她七岁时姜神算送的生辰礼物。
一张纸质的小留影,她牵着姜神算的手,漏出大大的笑容,两颗门牙全豁了,留影里的姜神算还是青年模样。
这留影是用留影石印在纸上的,留影石是修士施了法术的石头,只需注入灵力即刻能记录下场景。
普通人难寻得留影石,更没有灵力,大多用画像记录自己。
姜凭福时常拿这张罕见的留影去吸引新玩伴,她想同谁交朋友,都拿“我有张新奇的留影,咱们一起看看吧”当话引子。
很少有小孩能拒绝看新奇的东西,这招屡试不爽。
姜神算单手捏着被摸得卷了边的留影,故作心伤,“凭福,你离家去修仙都要带着留影,想来是舍不得爹的,爹也舍不得你。咱不去了,爹多赚钱,给你买肉吃。”
吃肉,吃肉好呀,姜凭福被打动了,她也确实舍不得她爹姜神算。
第二天她天还没亮,就被送到私塾读书,她爹把她交给私塾先生照顾,还修书一封。
“凭福啊,你算卦有点天赋,但与仙途无缘,当早做打算,爹送你去读书,去学女红,怎样都行,但想修仙,没门。”
姜凭福是喊天天不灵,叫爹爹不应,逃学去玩还总被先生找到。问先生是怎么找到她的,先生只答:“姜神算早有交代你会在那儿。”
气的姜凭福多吃好几碗饭,爹能算出她在哪儿,她却算不出爹在哪儿,老天实在不公平。
老天更不公平的还在后面呢。
硬生生到学完千字文,姜神算才重新出现在姜凭福生活里。
那时候,在她心里,姜神算的称呼已经从爹,变成了姜老头。
姜老头说:“若你不信爹的话,非要修仙,也行。爹这有套筑基功法,即使再没天赋的人,也只用三年就能筑基。待你筑基,爹亲自送你拜师。”
姜凭福练啊练,姜神算起卦,她就偷偷看着,琢磨口诀技巧。姜神算不起卦,她就练筑基功法,练到如今已十二年。
姜神算的卦术她都研究的差不多了,人还在练气期。
想来她确实同姜神算说的那般,算卦有点天符,但与仙途无缘,她早已接受。
姜凭福听过许多修仙者的故事,什么闭关数十年,出关后发现道侣另寻他人,喜提绿帽,俩人反目成仇。
还有修仙修了上百年,好不容易回家看看,结果发现家没了,往日住宅已是废墟,血脉亲人也已不知所踪。
何必修仙呢?苦寻长生飞升之道,乃至亲人离别,挚爱反目。
做凡人也好,寿命虽短,但世间繁华,依旧很多有美好,很多可以追寻的东西,比如说钱。
姜凭福早就想好,待过些时日,精进精进解卦时的话术,她就要去京城,赚达官贵人们的钱。
要赚很多钱,往后每天吃好的,穿好的,再留一笔,给姜神算养老送终。
修仙的人活的比普通人久,她害怕自己先死了,就再没人管姜神算。
一个老头子,只会算卦,衣服都洗不明白,没人照顾,手里再没点钱,指不定日子要过成什么样。
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蒋却雪在背后盯着,姜凭福又不敢动,生怕被发现装睡。
装着装着,她彻底睡着了。
盯了一个时辰后,蒋却雪终于意识到,她现在已经不是装睡,是假戏真做,真睡得很香。
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毯子,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
没有她的眼睛亮,蒋却雪想。
夜安静又漫长,离府城还有好长一段路,他躺在她身边,缓缓闭上眼睛。
蒋却雪做了个梦,梦见他同故人分别时的场景。
是个清晨,阳光正好,空气清新,白云在天上飘着,湛蓝是天空的底色。这本该是个寻常的早晨,如果不是故人执意与他告别。
“我的人生故事已经讲完了,可你的人生故事还未开始。”她站在树下,树冠的阴影打在她由森森白骨构成的身躯上。
“蒋却雪,去创造你自己的故事。”她看向他,用黑洞洞的眼眶与他对视,“不要害怕寻找人生的意义。”
“去人声鼎沸的地方,你的故事,从那里开始。”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他目送她离去,有很多话要问却都没能讲出口,挽留的话也卡在嘴里。
故人在时,会跟他分享自己的故事,他时常惊奇于她的人生丰富多彩。
他们一同从封印中逃出来,她是被天道选中加固魔尊封印的人,他是被封印的魔尊。
故人的一生在蒋却雪看来是值得羡慕的。
献祭自己,加固封印前,她有朋友,爱人,同门,和他们一起哭过,笑过,闹过。很多人爱她,她也爱着很多人。
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按照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是破天道,把我选成了破加固魔尊封印的破天选之人,我本该风流一辈子,名垂修仙界。”
而蒋却雪恰恰相反。
被关进封印时,他堪堪十八岁。
十八岁的蒋却雪毫无疑问是少年天才,人生追求刚从吃饱穿暖,认祖归宗变成振兴家族,得道飞升,然后就入魔了。
入魔就被正道追杀,正道杀不死他就要封印他。
一个人封印不住他,两个人封印,两个人封印不住他,一群人封印,一群人不行就喊上他的血亲,用有血脉诅咒来封印他。
一套流程走下来,他果然被结结实实的封印了。
先是被封印了一千五百年,好不容易以为能出去了,结果来了个天选之人加固封印,硬生生把封印时间加上八百年,整整把他封印了两千三百年。
蒋却雪时常想,早知道会被封印那么久,那群正道追杀我的时候,我就该直接去死。
两千三百年,不知道够我转世投胎多少回了。
天不遂人愿,死晚了就是死晚了,他只能继续活着。
有时候也想死,但是又感觉,好不容易熬过封印里的两千三百年,刑满释放了,去死实在太可惜。
但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修仙界和两千三百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一群人演名门正派,又换了一群人被正道追杀。
就那么些事,谁飞升,谁堕魔,谁被背刺,谁被围剿……
他全都见过,甚至有些还经历过。
蒋却雪愈发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可他时常想起故人的话,“去人声鼎沸的地方,你的故事,从那里开始。”
于是他一路向南,哪里人多往哪里钻,他始终没找到故事的开始,但看了不少乐子。
或许凑热闹看乐子就是我人生的意义呢?行吧,能接受,看乐子确实也怪有意思呢。
人要知足。
他自暴自弃时会有这些想法,算了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着已经够了。
世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地方太多,他随着人流来来去去,始终孑然一身,始终不知所求。
今日也是,蒋却雪同往常般,找个热闹人多的地方待着,却意外听见有人要找魔尊,还要杀魔尊。
凑过不少热闹,但还是头一回听见跟自己有关的,他难得产生些期待。
姜凭福,和你的相遇会是我故事的开始吗?
不回答我的问题没关系,你是不是卦修大能的徒弟也不重要。
来日方长,且慢慢瞧吧。
一夜好梦,天色渐亮,姜凭福睁开眼,发现蒋却雪还在睡着,他凑她很近。
均匀的呼吸几乎吹到姜凭福的耳郭上。
姜凭福被激起浑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扇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