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月一直以为,那个永远温柔唤她“小乖”的人死了,她此生再也不会害怕失去谁,但当小乞儿精疲力竭向后倒去,她胸腔里一颗灵台骤然紧的像要碎裂开来。
该怎么形容那一霎那的感觉呢,就像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一座可以落脚的岛屿沉进了海底,她站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跟着岛屿一同沉进海底,哪怕被溺死,也好过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水里漂泊。
黑水卷着千尺浪拍过来,她突然惊醒,忙伸出手去抓地上人那片还没来得及完全坠落的衣袖,也就是这个时候,着人收拾对帝王用家法的物件,却在物件之一的宽凳上意外发现血迹的老祖宗慌慌张张追了出来,追出来的人和原本就在外头的人齐齐伸手,可没有一个人的手抓的住仰面躺下去的那个人。
一时间,寂静的宫道喧哗声四起,有叫人的,有唤撵的,有传太医的……
姜明月被乌泱泱人群挤到了最外层,她麻木的看着更多的侍者涌进人群,麻木的看他们小心翼翼将帝王搀上御撵,麻木的踩着御撵行过的印迹亦步亦趋,直至飞霜殿中。
得了信儿的太医已早早候在飞霜殿,擎等着圣躬,婢女烧水寺人煎药,间或有嬷嬷端着拭过血迹的布条出去,再端着清空的黄金铜盆进来……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姜明月的事,从跪在兴庆殿烫金牌匾下,变成了跪在王朝老祖宗脚跟前儿。
从兴庆殿到飞霜殿,一路匆匆,她并没有看清楚王朝的老祖宗是何模样,便是听令跪下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抬眼刻意去瞧一瞧清河崔氏教养出来的嫡女,直到顶上贵人冷冰冰的命她仰头,她才将一直朝向地砖的面抬起来。
老祖宗其实并不老,至少同前朝的御史大夫周光景比起来,要年轻的多。
姜明月有限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妇人,此前,她一直觉得这世间滋养女人的是难求的补品、上层的脂粉、昂贵的衣料,以及华丽的配饰,来到京都这数月,她也遇到过许多穿金戴银珠围翠绕者,姜恰海的妾柳茹昭便是其中之一,于是她狭隘的以为,这世间妇人妄图企及的顶点,是足够美丽,但这一时一刻,抬面望见王朝老祖宗凛然生威的眉,睥睨众生的眼,她突然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顿悟。
原来,于妇人而言,美丽之上,还有权利,唯有权利,才最滋养妇人。
姜明月凝视王朝老祖宗的同时,王朝的老祖宗也在仔仔细细审视昔年故人的女儿。
枯坐在兴庆殿软榻上静候天明的一个个漫漫长夜,她也曾分出心神想象过叶朝歌流落在外的女儿长成什么样子了,每一次想象,无一不是龙章凤姿仪态万芳,因为……叶朝歌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叶朝歌的女儿,就算擎小没入红尘,也一定会在无人瞧见的沃土里长成最出类拔萃的女娘,未蒙面之前,她一直如此坚信,只不过……
如今见了面,瞧到了那张想象过的脸,她竟有些……失望。
是了,是失望。
叶朝歌的女儿美则美矣,却少了天潢贵胄的气派,不像从前的叶朝歌,闲闲散散往那儿一站,即便是站在断壁残垣中浣纱犁地,也像是在三军阵前挥斥方遒。
便是为着这么一副皮囊么?
她失而复得的爱子,便是为着这么一副皮囊,同他在兴庆殿里争的面红耳赤,甚至引最重教条的她逾越权利与制度的框限对帝王之尊动了家法么?
想起那顿不为礼法所容的板子,她审视故人女儿的锐利眸光忽的暗淡。
帝王打小未养在她身边,幼时的经历致使他们母子关系并不亲密,母子虽不亲密,却还是有情份在的,起码,值此之前,他们都保持着对彼此恰到好处的关切,进退得当的举止。
合浦珠还,一只手便算的出来的短暂相处年岁中,她一直以为她的儿就如同卑禾羌海供上来的那匹踢雪乌骓般,荒原驰骋过的棱角都被宫廷教条打磨的平平整整,余下的唯规矩而已,但将将横眉冷对剑拔弩张的悬心一刻,她突然惊觉,她的儿哪里是匹被规训过的河曲马,她的儿分明是头一旦触及底线就会呲着既尖又利的牙冲上来将敌人撕的粉碎的……
狼。
狼这一形容词自心头闪过,她的儿一脚踹开兴庆殿大门,冷着脸出现在她面前后生出的种种,又不可抑制的浮于脑海。
彼时,席面将开,兴还未浓,一众官妇提议举杯,共祝金銮殿中宴群臣的少帝千秋万岁,只只青花缠枝莲足杯高高举起,杯中美酒正要入唇齿,本该在金銮殿中的少帝来了。
寿星至,官妇们搁下青花缠枝莲足杯,下意识起身见礼,礼还没得及见,便率先听见一道冷的像是绕过长白山千年寒冰才刮到耳边的声儿,那声儿说——
“滚。”
一个字,似万钧雷霆,振聋发聩,一众或多或少见过些大场面的官妇被吓的脚软身虚,慌不择路。
及此,仍端坐在主位上的她才放下手中铜鎏金龙纹足杯,微抬双睑循着“滚”之一字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的儿一路赶来,襟歪袍皱玉缠穗绕,但歪掉的袍掩不住那股子凛冽寒意,缠绕的玉与穗也封不住龙子威严。
天家贵胄如此行色匆匆的模样,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很多很多年前,也曾有位样样都出色的贵人,打马奔到还是崔氏女的她跟前,情真意切劝她不要嫁人,昔年贵人和今朝龙子步履璁璁的模样隔了悠悠岁月逐渐重叠到一起,她恍惚中觉得自己生出的儿子,竟是那么的……像那个人。
可明明那个人建兴十一年就已经死了,而她的儿,直至建兴末年才归来。
思及那个人,头痛欲裂,她闭上眼,中指指腹一面轻轻按压一侧太阳穴,一面开口,“今儿是你生辰,不开心的人事,不许张嘴提。”
她本以为自己说不许,帝王便会作罢,至少今日之前都是这样的,她的儿不亲近她,却也从不忤逆她,只是这一次,事态与她所以为的,南辕北辙。
她说不许,面无表情的帝王不仅没退,反而更进一步,说:“既是寿辰,不若朕同太后讨个赏赐罢,便讨门外跪着的……”
“皇帝,”她猛地睁开双眼,“你想要笔墨侍奉,宫里多得是能胜任的人,还有宫外官家贵女,一道圣旨,什么样的玲珑心寻不到,何必讨门外这么个人。”
闻言,一直将脸板的像是下一刻就会掀起狂风暴雨的年轻帝王弯了弯眉眼,忽而笑了,笑容里拘着的,分不清是春风,还是冬雪,“太后,您还不明白吗,朕要的不是笔墨侍奉,朕要的是人,是门外跪在兴庆殿牌匾下的……”
说着,帝王迈开脚上前,直走到交趾黄檀打制而成的满月桌案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桌案后的她,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姜明月。”
故人女儿的名字从自己儿子齿缝脱出,她的眼皮剧烈的跳动了一下,一下之后,又是一下。
隐隐的怀疑擎灵台滋生,一点火星子,顷刻便蔓延成燎原之势,就连胸中脏腑也快要被灵台燃起的熊熊大火殃及。
“你对姜明月……”咬紧牙关忍了又忍,将一腔因怀疑而生的质问和复杂情绪牢牢忍进腹腔,她半是肯定半是否定的喃喃,“姜明月回京都才几时,入宫侍奉又才几时,你纵对她生了好感,也不过是乍见之欢,认不得真。”
“乍见之欢?”
“乍见之欢!”
“所以,”帝王微弯的眉轻轻向上一眺,漫不经心问,“太后当年对帝师之子周光景,也是乍见之欢吗?”
年少时小心翼翼绣在手帕上的名字,时隔经年再被人堂而皇之的提起,她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消弭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被人窥见密辛的羞和怒,混沌下,她抬手扫落了那只铜鎏金龙纹足杯,然杯中清酒只浅浅一点,洗不掉她的羞,也浇不灭她的怒。
各种情绪揉杂在一起,向来自持的她鲜见的失控,她蹭的一下站起,紧盯一案之后的爱子,用近乎不可商量、不可转圜的坚决语气说:“姜明月要么出宫,要么……”
“要么如何?”
“死!”
约是死之一字太过刺耳,帝王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十五岁年龄完全不符的肃杀之气,那一时那一刻,她的儿不像是从宫外万丈红尘中回来的,反倒是像阎罗殿里摸回人间的修罗鬼刹,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瞧了,也不免心生畏意。
冷冽如霜的气势顺着交趾黄檀满月桌漫过来,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后退的过程中,她听见满月桌那头人波澜不惊的声儿,那人说——
“既如此,朕这皇帝也不做了。”
“姐姐出宫,朕陪她出宫,天涯纵马,海角捞鱼。”
“姐姐死,朕陪她死,先上碧落,再下黄泉。”
一个帝王,为个才相处没多少时日的女人要生要死,那顿替所有为大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先皇请出来的板子,便是在这个时候狠狠的、重重的落到少帝身上的。
“嘶……”
伤口骤然吃痛,昏睡中的帝王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她循声扭头,将落在故人女儿身上的眸子挪向明黄榻间躺着的儿身上。
此刻,太医正替她的儿包扎挨板子后崩裂的旧疾,止血药水里浸过的帕子用力压在已清理干净血迹的患处,下压的同时,又是一道抑制不住痛楚的抽气声。
在这一道接一道抽气声中,她的心紧了再紧,精神上的痛苦随榻间爱子身体上的痛苦先后抵达极限时,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是了,是上了当。
无论是那句太后对帝师之子周光景也是乍见之欢吗,还是紧随其后的陪人生陪人死,都是她的儿千方百计为她设下的圈套,其目的便是要诱她生气,引她动手。
气生了,手动了,再瞧本就单薄瘦弱的帝王陷在床榻间起不来的样子,她心软的还有什么不能答应?
大抵这世间,做母亲的总是要比做儿子的,更容易妥协。
思及此,她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叹息声止,须发皆白的太医恰勾着指尖最后一段纱布,小心细致的系活结。
结成,太医挪身转向,膝行向前,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恭恭敬敬禀,“太后宽怀,陛下已无大碍。”
高高悬起的灵台循着医者话弦儿一点一点落回到实处,她抬手翘起护甲尖尖的指头,立在旁侧的嬷嬷会意,立马伸出小臂撑住她翘起的指,借几分旁人小臂上的力道站直,她收回掷于明黄榻间的目光,一言不发的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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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