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尽,唯余八角琉璃宫灯里的火焰子摇摇又晃晃。
跪坐在后脚跟上的姜明月就着宫灯微弱烛光动也不动的盯着龙榻上面色惨白的龙子,直盯到烛光和龙子都被氤氲水雾晕染成不真切的虚影,她才猛地低下头。
冰冷坚硬的地砖咯的她膝盖生疼,但皮肉上的不爽利,远及不上懊悔愧疚带给她心灵上的不爽利十分之一。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那抬手一指,指给小乞儿的是无边的权势和不尽的富贵,可时至今日亲眼瞧见小乞儿伤痕累累的身子,她才恍然惊觉自己那一指,实将小乞儿指进了水深火热里。
原本,小乞儿可以在边疆做一辈子虽食不饱腹居无定所,但足够无拘足够自由的花子,是她的私心将不相关的他送上了生死一线的王座,她……
难得的对从前鲜少在意过的小乞儿生出不可饶恕的罪恶感。
这罪恶感揪着她的柔肠拧了一圈又一圈,直拧到她难受得快要窒息时,方才被一道气若游丝的呼唤声驱散,那声儿唤的是——
“姐姐。”
意识到昏睡不醒的小乞儿醒了,姜明月倏忽抬头,手忙脚乱的爬向龙榻。
龙榻上的人,前所未有的虚弱,但在她靠近的那一刻,还是强撑着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如素日那般娇声哄她,“姐姐莫慌,我全都是装给太后看的,实际好着呢,赶明儿我便从床上爬起来,给姐姐提裙拎履敷面描……咳……咳咳……”
“描眉”二字未完整脱出,便被急促的咳嗽声打断,生怕这咳嗽声牵动将包扎好的伤口,姜明月下意识将掌心轻覆在榻上人伤处,试图稳住对方因咳嗽而不断上下起伏的胸膛。
手覆上去那一瞬,旋即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冰冰凉凉的触感顺着肌肤的纹路从另一只手漫上来,姜明月不受控制的僵了僵。
相比她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紧握住她手的那个人,要显得自然而然许多。
“姐姐……”
那个人一壁唤她,一壁拖着她的手慢慢上移,她本能的想要挣脱,然甫一使劲儿,便被对方用力按住。
她的四指被按在他温热的颈窝,她的大拇指恰抵在他微凸的喉结上,他唤她时,喉结在她大拇指下轻动。
这一逾越男女大防的接触,如同先头他有意无意亲吻她额角被端砚砸出的伤痕一样酥麻,酥酥麻麻的异样感一下子抓住了她所有的知觉,以至于那声“姐姐”之后跟着的话儿,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在对方话弦儿尾声中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她故作镇定,“你说什么?”
“我说,”小乞儿不厌其烦,耐性儿复述,“一睁眼就能看到姐姐,仿佛回到了边疆。”
“你很喜欢边疆?”
“很喜欢。”
“边疆有什么好,烟波千里,黄沙万顷,哪比得上姹紫嫣红的京都城。”
“……”
向来不会教她的话落到地上的小乞儿,罕见的没有接茬儿。
沉默半晌,姜明月挪动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少年帝王颌下喉结,再开口,声儿里裹挟的歉意满的快要溢出来,“御林卫踹开破庙大门闯进来,我很害怕,鬼使神差的就把手指指向了你,小乞儿,真的……很对不起,是我害你不得不离开边疆,是我害你一脚踏在京都风口浪尖上……”
分辨不清楚究竟是错觉,还是细微的真实感觉,姜明月说话的时候,握住她四指的那只手好像紧了紧,未等她细细再辩,便听榻上人问,“建兴末年,御林卫闯进破庙里的时候,姐姐在害怕什么?”
八角琉璃宫灯里的火焰子适时静止,不再晃动,原本微弱的光芒渐渐变的明亮,而姜明月,就在这愈来愈明亮的光芒中清清楚楚的瞧见了小乞儿拘在眉眼间的那一抹——
期待之色。
是期待,没有错。
这种期待,顺着小乞儿的眉眼爬进小乞儿的眸子,四目相对那一刹,姜明月不自觉别开脸,看向明黄色衾被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建兴末年,这天下还未因新帝登基而大赦,我害怕那些御林卫看久了我的脸,认出我就是十恶不赦的佞妇叶朝歌之女。”
她偏头答话,声线儿平平的,面色也平平的,但就是这样一副平平的模样,如一盆兜头而下的凉水,轻而易举的浇灭了榻上人蔓延至眸底深处的期待之色。
因别开脸,将视线投在了别处,所以姜明月并没有瞧见对方面上期待疏忽变为失望的过程,当她重将落在衾被龙纹上的视线移向榻上人时,榻上人已换上与寻常无异的娇憨笑意,乖乖觉觉喃,“原来,如此。”
光阴的刻刀,鬼斧神工,不过数年的功夫,就将微时涕泗横流的小花子雕刻成了有匪君子,姜明月盯着榻上那张虽苍白却掩不住风华的少年面庞,轻声询,“小乞儿,你记得建兴十一年之前的边疆吗?”
话问出口,不待榻上人回答,她恍然反应过来,哑然失笑,“是我糊涂了,建兴十一年你方满四岁,四岁之前的事,你一个稚子,如何记得清,建兴十一年之前的边疆……”
“建兴十一年之前的边疆,”榻上稚子突然接过话头,他全无一丝血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来的是全无一丝温度的八个字,“灾荒连年,饿殍遍野。”
时过境迁,用饿殍遍野这四个字来形容边疆的荒年,其实并没有什么力度,真正的境况,远比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意思要惨烈的更多。
十一年之前,大地干裂成缝,便是连一根杂草也无法破土而出,更不消说金贵的庄稼,相比起边疆,王朝地图上的其他板块风也调雨也顺,年年产出的粮食用六马板车接连不断的往京都运数月也运不尽。
为了贫瘠土地上的子民有口饭吃,边疆县丞不止一次的往京都递折子报灾情,可一道道递出去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县丞不忍看辖内子民尽数饿死,套了马车,担着整个边疆人的希冀连夜奔往京都陈情,但这一去……
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子民,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的县丞归来。
他们等到的,是累死一匹又一匹快马才加急送到边疆的、催缴赋税的圣旨。
人都要饿死了,哪儿还有税缴,可不缴,王朝卫兵的刀剑就悬在头顶胸前,下一刻就能落下砍断人的脖颈,刺穿人的胸膛。
紧要关头,是驻扎在边疆、被边疆的瑟瑟寒风吹皴了面皮的将士们分出大半粮草替这块贫瘠土地上的子民们缴上了赋税,但就是这份善意,却累的饿着肚子上战场迎敌的将士们死伤无数。
敌军溃败,城门洞开,饿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边疆子民涌上战场,和同样饿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幸存将士收敛死去的将士尸身时,天上,一轮金光灿灿的烈日正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大地,直烤到这片大地上的汨汨血迹干涸,也迟迟不肯坠下山去。
苍穹之上的神明不肯低眸见苍生,京都城里受苍生供养的贵人们也不肯垂怜一分半分,唯一肯对边疆百姓施以援手的,是驻扎在边疆的王朝将士,纵使将士们为这份善心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仍没停下善举,只是每次从京都运入军队的粮草实在有限,就算全分了,也仅仅只够十之一二的人勉强苟活。
建兴十一年之前的边疆,一步一花子,十步一尸体,中间五步,是被日复一日的饥饿折磨的泯灭了人性,不惜拆骨为炊易子而食的……
疯子。
王朝的金枝玉叶横池弄兵揭竿而起这一年,边疆已旱了很久很久,边疆的子民也已饿了很久很久。
驮满粮食的马车从京都慢悠悠走到遥远的边疆,需要两个月时间,而那位不惜遗臭万年也要挺身而出的王朝金枝玉叶,满打满算,也只做了这诺大王朝两个月的女帝。
金枝玉叶落败,自高高的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那日,是边疆的子民和驻扎在边疆的将士们时隔许多年后第一次吃饱饭。
而那一日,也是旱了许多年的边疆头一回落下酣畅淋漓的大雨。
这京都城,这堆金如玉珠光宝气的京都城,人人都被泼天的富贵迷了眼,只瞧得见谋朝篡位的金枝玉叶是何等大逆不道,却丝毫瞧不见金枝玉叶大逆不道的行径从阎王殿里拽回了多少条边疆子民的性命。
或许,不是瞧不见,而是边疆子民的命贱,比不得那一车车运入边疆的粮食,相较于人命,京都贵人们富丽堂皇的眼里,装且仅装得下的,只有损失,而将唯一把人命看的比损失更加重要的金枝玉叶以谋朝篡位的罪名永远钉在史册的耻辱柱上,不过是京都贵人们因为损失泄愤的方式。
“边疆的人命虽贱,但边疆的人从来都不是白眼狼,小乞儿,”姜明月抽出那只被榻上年轻帝王紧按在颈窝处的手,臂膀向下游移,移至对方由着一层又一层纱布裹住的胸口,她悬在半空中的指尖几不可察的颤了颤,似想落下轻抚,又怕触疼那人,最终,她悬在那人胸口上方的指尖迂回地收至榻沿,“你相信因果吗?建兴十一年公主女菩萨对所有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边疆人的救命之恩是因,而你如今所处的位置,便是果。”
“倘或你仍是这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蜉蝣,那么就只畅畅快快的做蜉蝣好了,可生来注定要被饿死的边疆贱民成了这冷漠无情王朝的执事者,个中因缘际会绝不是白白得来的。”
“你知道我的,我自私又怯懦,能低下头苟活,绝不昂起头求死,之所以执意要还公主女菩萨一身清白,是因为我觉得……那么多因公主女菩萨才继续活下来的人里,因缘际会独独将咱们推到了这一处,一定是命运有所安排。”
“被公主女菩萨恩泽惠及的千千万万人命皆贱,老天爷一定也是觉得贱命伸张不了正义,所以才教咱们有了今日,小乞儿,累你至此我很抱歉,可我也时常庆幸被我累至此步的人,是你。”
恨不能将执意为之的因由和盈满胸腔的歉意都在今夜这样一个节点尽数道出,她倚在龙榻旁一气儿说了好些话,然龙榻上的人忍着身上的疼痛耐着好性儿安安静静听完她的话后,含笑开口问她的是一句,“姐姐口口声声公主女菩萨,怎得这样生疏,难道姐姐忘了,公主女菩萨是姐姐的阿娘?”
骤然闻及这一句,姜明月愣了愣,片刻后,她低下头凝望着自个儿搭在榻沿上的那只手,怔怔答,“边疆十年,耳朵里听了太多声公主女菩萨,我都快忘了……”
“怎么叫阿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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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