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旧疾

小乞儿拐过抄手游廊不一会子,簪金钗着锦衣的贵夫人们便自里头鱼贯而出,素日娴静雍容的官家娘子,抬脚迈出兴庆殿门前的小坎儿时,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满脸的惊惧与骇然。

姜明月跪在殿外,不知小乞儿入殿后是何种情形,但见贵妇人们仓皇逃窜的衣香鬓影,便也能猜到,那情形多半是不大好的。

小乞儿终归只是小乞儿,同从清河崔氏走出来的那位老祖宗全无半点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是被她当年的随手一指才指到一处的,这样两个空有母子之名而无母子之实的人之间……当真有母子情分吗?

姜明月难得的开始后悔,后悔当年为护一个人,而将另外一个无辜之人推向了生死不由己的宫闱。

她掌心撑住膝盖,刻意挺的笔直的脊背慢慢有了弯曲的弧度,但她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双扇朱漆大门后的抄手游廊。

她盯的太认真、太出神,以至于最后退出兴庆殿门外的大理寺少卿妾柳氏踩住她逶迤在细墁小砖上的衣裙,她都没有发现。

鲜有机会进宫的柳茹昭穿的很是隆重,便连面颊的脂粉,也是天儿还没亮时,便着管家去请京都城最好的手艺人入府施的,她踩着昔年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女儿衣裙,轻垂长睫,如同许多年前的长公主低下双睑来瞧匍匐在地上问安的她一样瞧着长公主的女儿,想象中,此情此景何等畅快,可现实……

现实,依旧憋屈。

柳茹昭踩着细墁小砖上那一方衣裙,擎等着跪在地上的人求她挪一挪足儿,但跪在地上的人,从始至终都没将她看进眼里。

傲然睥睨着那朵用劣质木簪绾住的花髻瞧了许久,许久之后,她自挪开双脚,循着其她官眷离去的足迹,大步走开。

柳茹昭往宫门去后,看守的两名婆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散了。

姜明月等啊等,等到天光都暗下来了,双扇朱漆大门后的抄手游廊上,才终于有了人影闪过,她探身定睛,抄手游廊上的人恰也抬起头来望向她,四目相对,抄手游廊上由远及近的那个人勾起唇角冲她烂漫一笑,而她在看清他栽歪的冠和染上污迹的华服,一瞬红了眼眶。

泪珠子还没越过睫根,那人已拎起袍裾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她跟前,捧起她泫而未泣的脸,像个没事人一样报喜,“好姐姐,太后同意你留下来了,不用出宫,你高兴吗?”

“我……”姜明月想说高兴,可她说不出口,话弦儿在喉咙里绕了一圈,转而变成一句,“他们……打你了?”

闻言,衣冠不整的少年帝王一怔,勾出的烂漫笑意也随之僵住,片刻后,帝王嘴角弧度再深了深,“怎么会,我可是母亲找了七年才找到的儿子,自当是母亲的心肝肝蜜饯饯,母亲怎么舍得,况我是皇,这世间有谁敢……”

“不许说谎!”

轻的没有一点份量的女音响过,长长的宫道忽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一缕天光隐入山的背面,宫灯里的火焰子晃晃悠悠生长起来,一时明一时暗的火光里,年轻帝王拇指指腹轻轻划过少女眼角一滴终还是越过了睫根的泪珠,敛去笑意哑声说:“姐姐,我不疼的,一点儿也不疼。”

果真……

还是打了。

“脱了我瞧瞧,打成什么样了,”姜明月握住那只摩挲自个儿眼角泪珠的手,指尖顺着那只手的臂膀移至襟口,作势就要扒,然将扒至胸口,黏黏糊糊的殷红色液体旋即漫上指尖,就着宫灯微光看清楚那液体是什么,她大惊失色,“小乞儿,你……你流血了……”

被唤作小乞儿的帝王平静的像是血压根就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一样,甚至,她还饶有闲心的牵过姐姐指尖,捏住袖角最光洁处,一点一点擦掉姐姐指尖殷红液体,“板子打在背上,牵动了胸口旧疾,但不妨事的,姐姐莫害怕。”

“旧疾……”姜明月抽出指尖,胡乱的去按他胸前伤处,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减缓血液流动的速度,“你……经常受伤吗?”

“不经常,侍卫将我护的很好,只偶尔才伤那么一回。”

“小乞儿……”

“姐姐,我在。”

姜明月试了又试,发觉自个儿根本止不住对方伤处的血,她慌忙起身,一壁去搀扶对方,一壁哽咽着督促,“走,咱们走,小乞儿,我带你去太医院瞧良工。”

她的手握住年轻帝王的臂膀,向上托举的劲儿还没使出来,整个人便被年轻帝王突然用力回拉的臂膀带进了怀中。

十五岁的儿郎,胸膛已日渐宽厚,跌进去,他长长的手环住她消瘦的肩,如水波般绵延不绝的袖袍将她整个人裹的严丝合缝。

“姐姐,”帝王下颌抵着怀中人发顶,声儿似小猫春吟样一遍又一遍唤,“姐姐,姐姐……”

迥然不同的两幅身子贴在一起,一幅滚烫,一副冰凉,滚烫的温度顺着衣料子漫上冰凉处的同时,殷红的液体也一并染了上去。

帝王的呼唤声在头顶,帝王的心跳声在耳畔,被有力的臂膀圈入其中,轻嗅着萦绕于鼻尖的龙涎香味儿,姜明月头回对昔年在边疆一同讨生活的小乞儿有了异样的感知。

从前,她当他是食不饱腹的花子,是软弱怯懦到连半个馒头也讨不到的弟弟,是人生半道儿上遇见一起走了程子的同命人,但现在,穿着寸锦寸金绣成的龙章礼服,坐在凝眸观天下的高位上的他,有了她印象之外的羽翼和护她的能力,或许……

或许还有几分她从未在昔年小花子弟弟身上感知到的、属于成熟儿郎的男性气概。

“姐姐……”

他复叫她一遍,声儿切切的,仿佛她不答应,他就会一直这样叫下去。

姜明月掌心抵着他胸口轻轻推了推,推不开,她卸下全部力道瓮声瓮气应了一个“嗯”字。

得到回应,年轻帝王双臂收的愈紧,与此同时,他抵在怀中人发顶的颌缓缓下移,直移到额角,薄薄双唇有意无意触及怀中人那道被端砚砸出的伤痕。

伤结了痂,而痂已经掉落,只留下点不细看便察觉不出的浅浅印记,但明明不显,明明不曾仔仔细细察看,他的唇却一下一下、准确无误的描摹出了那道伤痕的长度。

逾矩的接触,令姜明月柔软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她想避开,但脖颈儿梗在对方胸口处,任凭她意识如何努力,也催动不了僵硬的身体。

便是在这样一种似吻又不似再吻的境况下,姜明月听见方救她于危难的少帝用类似于桀骜孩童讨要糖霜般的语气,霸道又可怜的央,“姐姐,既入了宫,无论遇着天大的事,也不要再出宫了好不好,三年前,姐姐将我指进了这红墙碧瓦,可姐姐知不知道,这红墙碧瓦群狼环伺,我一个人周旋其中,心焦力悴,姐姐是累我的刽子手,所以姐姐合该陪着我……长长久久的陪着我在这寂寞深宫中蹉跎。”

面对孩子,哪怕是桀骜霸道的孩子,也总是难生苛责,更多的是宽容与包含,姜明月噙着一抹苦笑,半是酸涩半是无奈,“可我总是要出宫去嫁人的,小乞儿,过了下一道坎儿,我就十六岁了,能在这深宫之中陪你的时间,没有多少年。”

闻及嫁人,年轻帝王不安分的唇猛地一滞,须臾,他索性将与怀中人额角本就没什么距离可言的唇向下压实,紧紧的、毫无缝隙的贴在那道疤痕上,含混不清的说:“姐姐要嫁人,不如就嫁给我罢!”

嫁给……他么?

姜明月仔仔细细思量了一下,小乞儿是天下共主,亦是她昔日的故人,他知她的来路,也是她往后去路上唯一的依仗,梗泛萍漂惯了的她嫁给这样一个人,从此在一处安定下来,好像不失为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可……

如她这种身份的人,真的能顺顺利利的嫁给他吗?

个中艰难她并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口,其实,也不必说出口。

建兴末年,仅用二十七日便坐上皇位的小乞儿说出“嫁给我罢”这四个字的时候,未必不晓得有多不易,求娶的人没把千难万险摆到台面上来,她又何必扫了兴致。

久等不到一个答案的少帝松开环住怀中人的臂膀,上身后倾,拉开一段稍稍低头便能看清楚对方面上神情的距离,逐字逐句,忐忑而认真的追问,“嫁给我,姐姐不愿意吗?”

“愿意,”从禁锢中解脱,姜明月抬起长长的睫,迎上辉煌烛火中少年人漆黑色的瞳仁,面上端的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如你所说,是我将你指进了这红墙碧瓦里,我合该陪着你,小乞儿,我不求妻的尊荣,也不求妾的名份,你替我洗清阿娘身上的污名,护着我这条小命,我别无所长,天寒地冻时替你暖一暖床,可好?”

比无波无澜的面庞还要冷寂的,是姐姐的声音,宫灯里的烛火那样明亮,却偏照不清姐姐的真心假意。

不过也无妨,姐姐说替他暖床,就算是假意,也足够令他开心了,所以他连半分犹豫也不曾有,便脆生生答,“好。”

“好”之一字落地,年轻帝王强撑至极限的身体,也跟着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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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鉴重帷
连载中酒晚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