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出宫

纵做了御前笔墨侍奉,也不常伴御驾,大多数时候,姜明月都是窝在飞霜殿后院的配房里,或赏月,或观雪,或沉默的听着那个叫做千香的小侍女满腹同情的絮叨那日汉白玉台阶处,小姜少卿喃出“不相闻问”这四个字时的神情有多落寞。

有关于小姜少卿的种种,在小姜少卿任由庶妹将粉彩八方盆扔入井中的那夜后,就与她再不相干了。

如今这诺大京都,与她相干的唯有同自边疆归来的小乞儿一人,而她往后在这诺大京都城里能指望的,也唯有小乞儿。

只是小乞儿做了皇帝,日理万机,她能见到他的时间屈指可数,便是年三十的好日子,她刻意往前凑了凑,也没凑到被一众华衣彩服簇拥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小乞儿跟前,莫说跟前,隔着人海,她抬眼望去,甚至连小乞儿的眉眼都望不清楚。

小乞儿清眉秀目再一次映入她瞳仁,已是二月初二,而彼时,她正被这禁中最有权势的女贵人罚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

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亦是少帝千秋。

贵主儿十五岁寿诞,有品级的官员皆要入宫朝贺,太后作为少帝生母,值此之日,为彰舐犊之情,也为显天家对近臣的看重,特于后宫设宴,邀五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入列同贺。

前朝后宫,原都与姜明月没什么干系,但不知怎的,后宫的宴饮将将开始,一名嬷嬷突然闯入飞霜殿后院配房,嬷嬷脚踪上跟着的人架起正对着窗框发呆的姜明月,不由分说的将她拖出了飞霜殿,直拖到另一处金匾高悬的殿门外,压着她双肩将她按跪于地,才堪堪松手。

一路裹挟拉扯,姜明月束发的木簪不知何时掉在了何处,没了约束,一缕长发擦着她耳鬓垂下,将要回暖的春风轻轻一吹,便将那缕长发吹的到处都是。

为首的嬷嬷蹲下身,握住她鬓边随风起舞的那缕长发猛地一拽,她还来不及抬头看一眼旁侧嬷嬷的脸,便被一股子钻心噬骨的痛感牵引着扑向地面,与此同时,耳朵里传来嬷嬷轻而慢的嘲落声。

“乱臣贼子的女儿,一心一意在宫外奔命倒也罢了,竟还敢入宫搅贵主儿清静,”说着,嬷嬷手上的力道愈发大,语气也愈有咬牙切齿之意,“贵主儿心善,登基之日赦了你们这些有罪之人,可你们这些罪人半点事也不晓,一个两个都往前头涌,是生怕所有人把你们忘了?”

“乱臣贼子”四个字方入耳中,姜明月旋即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入宫那日与万福寒暄过的姑姑苏嫲,而苏嫲,是居住在兴庆殿的老祖宗身边的人。

意识到此番为难自己的是谁,姜明月脑子里没来由的闪过板子落到软肉上的钝响声和热血溅到乳烟缎攒珠绣花鞋上的颜色。

老祖宗生杀予夺,要她性命易如反掌,任她如何胆战讨饶也无济于事,这么想着,索性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胆量来。

她强忍住头皮传来的痛感,一点一点侧头,直侧到与嬷嬷苏嫲视线正正儿对上后停下,笑问,“你们、一个两个,这些词指代的除了乱臣贼子的女儿,可还有乱臣贼子的儿子?”

“你……”

“且是有的罢,只因乱臣贼子的儿子中了状元,又升任了太府寺少卿,自掌些小权,还有耳聪目明的言官瞧着,贵人不好拿捏,便只能将昔年祸乱的气撒在奴婢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身上……”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打散她话弦儿,头皮钻心噬骨的痛方消失,面颊立马传来火辣辣的灼热感。

“呸,”苏嫲起身,对着青丝散乱的少女发顶淬了一口,“姑娘身份,还敢置喙老祖宗?昔年的始作俑者至今连坟头草都无处可长,老祖宗还计较那起子祸乱做什么?老祖宗真正计较的是——”

话及此处,未被岁月风霜卷走所有风韵的嬷嬷微微压身,居高临下的望着用狼狈二字来形容尤不及的少女,一个字一个字说:“有那种母亲的姑娘你,根本不配侍奉在贵主儿跟前,此番若不是替代主母入宫赴宴的大理寺少卿妾柳氏递话儿,老祖宗怕是还被蒙在鼓里,擅将姑娘带进宫的万福大监,已被拉去慎刑司领板子了,而姑娘你,就在此处好好儿跪着,跪到妾柳氏宴罢,跟着一同儿出宫去。”

大理寺少卿的妾柳氏,除了柳茹昭,还能有谁?

听到要跟着柳茹昭一块儿出宫,姜明月的心猛地咯噔一下,这种感觉就像是刚从姜氏府宅的深井里爬出来,才将喘了一口气,就又被人兜头按回了深井中。

老祖宗跟前的嬷嬷很乐意见她闻及出宫后的颓靡之相,心满意足的笑过后,留下两个看守,一转身踏进了热闹非凡的兴庆殿。

殿内,丝竹管乐声,凑笑打趣声,间或从双扇朱漆大门的缝隙中传出来,殿外,她撑着细墁小砖直起上半身,跪的板板正正。

明月的清辉,纵是落进泥泞,也照样亮亮堂堂,而泥泞里的她,不愿辱了明月。

身为太府寺少卿的姜明夜入宫贺少帝千秋,见过礼后方落座不到半盏茶功夫,一抬眼,便瞧见重重帷幔之后,一个满脸焦灼的小宫女正用求救似的眼神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那小宫女他识得,叫做千香,曾替他一母同胞的小妹明月带过话……

明月……

一种不好的直觉自心底横生,姜明夜蹭的一下站起,毫不犹豫的走向重重帷幔之后的小宫女,他走的太快、太急,衣摆带倒了刚斟入盏中的热茶,但他无暇顾及。

从小宫女处获悉明月被苏嫲带走,顶着日头跪在老祖宗门外宫道上,他管不了前朝与后宫的界限,抬脚直奔兴庆殿。

抵达兴庆殿外的时候,初春的光晖正从他的小妹头顶正上方倾斜而下,而他的小妹,就在这万丈金辉中,跪的既端,又直,就像……

就像书本里画的,长在边疆的白杨树。

岁小的记忆如浮光掠影般闪过眼前,在愧疚与怜惜两种情绪唆使下,他情不自禁靠近小妹,在小妹跟前半蹲半跪,温柔娇哄,“这宫里头一步一规矩,哪怕不曾行差踏错,无人相护,也会随时生死一线,就出宫去吧,明月。”

明月这一称呼自他齿缝溢出,隐有央求之意,而被他央求之人,却无丝毫动容之色,甚至……

连半分目光也不肯分与他。

他不泄馁,契而不舍的劝,“从前哥哥薄怠了你,是哥哥不好,哥哥知道错了,你入宫的这些日子,哥哥养了很多很多盆昙花,且都养的很好,盛夏花开,一定很美,哥哥期望昙花现时,你在。不止昙花,明月,宫外天高海阔,你想绣花便绣花,你想纵马便纵马,你想嫁人了,哥哥给你寻天底下最好的儿郎,你不想嫁人,哥哥养你一辈子,总之明月,只要你愿意出宫……”

“我不愿意!”

清泠泠的女音不带丝毫情绪的打断正于美好畅想中徜徉的姜明夜,姜明夜愕然半晌,失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姜明月垂眸,视线触及堆叠在膝边的绯色官袍一角,她伸手捡起,算不得好看的指尖轻轻拍去袍角灰尘,用生人般口吻唤“小姜少卿”,说:“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莫脏了衣。”

“姜明月,”姜明夜一着急,不自觉加大了音量,但连名带姓吼出声的那一霎,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于是他放软声线,继续哄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老祖宗铁了心要你出宫……”

“我也铁了心要留在这儿。”

“你留在这儿,谁肯护你?谁护得住你?”

“朕!”

有且仅有两个人声音的兴庆殿门外,突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姜氏兄妹齐刷刷回头,而第三个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两步之外的光影里。

光在他头顶,影在他脚下。

似来的匆忙,立在光影之间的少年腰间环佩扭结在了一块儿,而他却好似不察,只用力握住掌心不值钱的木簪。

端跪于地的少女视线投掷过来,他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一般再向前一步,而后屈身跪坐在后脚跟上。

将拾到后一路紧紧攥着的木簪放入嘴中用唇齿咬住,少年抬手撩起姐姐散在鬓边的长发,骨节分明的葱白十指捋着长的快要坠到地上的青丝绕了又绕,直绕出一朵漂亮的花髻后,他方取下咬在唇齿处的木簪,缓慢而轻柔的插入花髻。

十五岁的年轻帝王那双执朱笔批奏折的手,绾起女孩儿家的发来,竟也是那样的如鱼得水,就好像曾演练过十遍、百遍。

事实上,不仅十遍、百遍,边疆七年,八十多个月,三万多个日与夜,他被姐姐指使着绾发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只是三年别离,姐姐的发比他印象中长出好多好多,而三年懈怠,他的手指也不如从前熟练,但好在,到底还是绾出了姐姐最喜欢的花髻。

将短的木簪也毫无办法的一点碎发轻轻别至姐姐耳后,少帝顺势俯在姐姐耳畔低低说了句,“等我。”

话弦儿止,他起身一脚踹开虚掩的双扇朱漆大门,头也不回的踏入其中。

视线追着如今已贵为王朝少帝的小乞儿离开的背影望去,姜明月一直绷的紧紧的面容,终于开始一点一点松懈。

小乞儿的背影拐过抄手游廊消失不见,而她仍没收回目光,她便就是以这样一副端跪远眺的姿势,无波无澜的对仍半蹲半跪在侧旁的姜明夜说:“护我的人,也护得住我的人来了,请小姜少卿回罢。”

小姜少卿,这四个字似冬日里悬在房檐下的冰锥子,冰消雪融,房檐下的冰锥子一根一根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好全砸进了姜明夜的心窝子里。

护他小妹的人,也护得住他小妹的人来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呢?

没有了。

手撑着脚下细墁小砖缓缓起身,约是蹲跪久了,直身时不由自主踉跄了一下,而由始至终不曾正视过他一眼的小妹,同样未有一分一毫要扶他一扶的意思,好在,他终是凭借自个儿的力量稳住了自个儿。

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好几步,他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端跪在兴庆殿烫金牌匾下的小妹,那挺的直直的背影,真的很像……

边疆的白杨树呐。

他生于京都,长于京都,有关于边疆的一切,全都来自于书本和想象,书本偶有谬误,想象更是没谱,可此一时此一刻,他就是无比确定,边疆的白杨树定与她小妹的跪姿如出一辙。

鬼使神差的一瞬,他忽而忍不住的问自己,从前是否一直都看轻了这颗白杨树?

他私以为,在外十年的小妹同这京中女眷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攀附家族的力量才能锦绣繁茂的藤蔓,于是,他以昙花一现的美丽、以天高海阔的自由、以此生供养为台阶引诱藤蔓转向生长,可会甜甜唤他哥哥,说断不教这世上一人再欺他一分,会掐住他脖颈将他按在地上,恨不得登时掐死他,会……

会如当下这般,面无表情唤他“小姜少卿”的妹妹,绝非如他所想是一株需要攀附家族力量的藤蔓,因为——

想起前朝杀伐果断的年轻帝王跪坐在后脚跟上替小妹绾发时的温柔与认真,姜明夜哑然一笑,笑里多的是苦涩。

因为,相较皇权,家族力量于他小妹而言,最是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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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鉴重帷
连载中酒晚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