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阿姊

朝歌阿姊。

形销骨立的紫袍大人说起这几个字,被岁月磨败了色的眸子忽而生出微弱光亮,就像暗夜独行的人,猝不及防的行到了熹微处。

姜明月听了太多类似谋朝篡位的佞妇这类形容,却还是头回从一个不过第二次蒙面的生人口中闻及如此毫不避讳亲昵之意的温柔称呼,只这一称呼,她绷在心头的警惕顷刻消散,再开口,连带着语气也轻缓了不少,“您同我母亲……”

“我与朝歌阿姊,”紫袍大人接过话头,“打有记忆起便相识了,阿姊想我做大昱的经世之才,因而我自少时便背起行囊远赴禹山同先生取治国安民之道,只是我天资愚笨,学成已是建兴十一年,待我从禹山归来,昔日故人死的死散的散,甚至,我连同阿姊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这十年,我一直……很悔……”

“悔”字伴随着似泣未泣的哽咽声钻入耳中,姜明月适才后知后觉的对那句“是我回来的太晚”有了更透彻的理解。

人生没有后悔之机,亦如人生从来没有先知之力,漫漫人生路上发生过的很多事,都注定是要用来遗憾的。

姜明月想安慰跟前人,但她一张嘴,叹息声比安慰声先漫出齿缝,她略作平复,才继而道,“大人能一直记着我母亲,已然很好了,您不必悔。”

“不必悔……”

不能够的。

倘或他真的天资愚钝,学成已是建兴十一年,那么,满腔悔意或可随时间由浓转淡,但……

他绝非天资愚钝,学成也比建兴十一年早太多太多。

在朝歌阿姊女儿面前,他撒了弥天大谎。

少时背上行囊远赴禹山,他对未来有无限希冀,这希冀推着他焚膏继晷夙夜匪懈。

先生说他是他见过最颖悟绝伦、也最刻苦发奋的学生,先生鲜少夸人,却对他极尽赞誉之词,而他仍觉颖悟和刻苦还不够,往后一日更加勤过一日,先天资质和后天努力堆叠,他成了禹山有史以来入学时间最短但学的最出色的人,学成指日可待,归期愈来愈近之际,他收到了一封请柬,一封由阿姊亲笔书写,自京都快马加鞭送来的请柬。

阿姊簪花小楷的字体向来好看,但那封请柬上用簪花小楷写下的“姜恰海”三个字,丑陋至极。

自上禹山后,他并非一次也没归过,收到请柬的那一夜,他便着家奴套马星月兼程,风尘仆仆的赶回了京都。

守在东林精舍外的第七个时辰,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屡试不第的破落书生。

书生携小厮方迈出东林精舍,家奴旋即扬鞭,驱着马儿朝对方疾冲而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跟着的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弱不经风的主仆二人但见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落在自个儿身上,骇软了脚,呆立在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千钧一发间,是他的家奴拽着缰绳一把将马头拽向旁侧,才避免了二人血溅当场的可能。

后来在禹山很多时候忆起这个瞬间,他总忍不住的想,假使由着马蹄豪不留情的倾压下去,是不是阿姊的命运就能改写?

只是后来假使,都是人在面对强悍命运无能为力时的一种幻想,哪怕重来一次回到彼刻,他仍会顾着对方是阿姊的新郎官这一身份而令家奴掉转马头,然后不胜其烦的听对方小厮嘴里传来的、不堪入耳的怒骂声。

书生的小厮全无半点儒雅之气,仗着即将贵为天家婿的主子势,于那一日将各种难听的话都骂尽了,他就坐在帷幕低垂的车轿里静静听着、静静候着,侯了许久,却始终没候到即将贵为天家婿的那个人只言片语。

好奇小厮炫耀险些惨死于马蹄之下的自家主子实则贵为天家婿时,天家婿脸上是否也正因此而流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于是,他伸手一点一点撩开垂在轿缘处的帷幕。

没了遮挡,他第一次看清了阿姊郎君的模样。

那是一张普通到扔进人群里,即便刻意去寻也不见得能寻到的脸。

入禹山求学前,同各大世家子弟于市井放浪形骸之际有过一段相面经历,此经历原是世家子们用来蹉跎光阴的玩意儿,但彼时用昔年蹉跎光阴的相面之术来观阿姊郎君,他从马车外屡试不第的破落书生身歪形栽的姿态中观到的,只有走捷径的精光。

他的朝歌阿姊龙章凤姿仪态万千,岂是这般碌碌之才可堪配的?

许是无意识从帷幕缝隙泄出的鄙夷之色刺痛了立在马车旁的书生,那书生拧眉敛色,没好气的问:“吾乃公主驸马,阁下是何人?”

如上所闻,他见阿姊郎君的第一面,阿姊郎君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与姓氏的,而他不一样,他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姓。

放下撩至半空的手,厚重帷幕垂下隔开马车外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他强忍万千不满淡淡的吐出自己的名字——

“周光景。”

毫不意外的,他的名字响起那一刻,帘外登时传来抽气声和一道叠一道的歉声,而他并没因这一道叠一道的歉声而觉舒畅,相反他因此而更加失望。

对阿姊未来夫婿彻头彻尾的失望。

家奴掉转方向扬鞭策马,而他等不及回到禹山,便于摇晃轿厢中挑灯写下了一封足有十页长的劝嫁书,那书在喜日前三天便送进了长公主府,但他的阿姊却没听他的劝,仍旧义无反顾的嫁了。

擎年幼到入禹山,他从未与朝歌阿姊争执过,唯独在阿姊的人生大事上,他们生了好大的龃龉,以至于他不仅延缓归期,缺席了阿姊嫁作人妇的好日子,还因此错过了见阿姊最后一面的机会。

少年的气性那样大,一怄便是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他怄完了气,命运却连一次回首的慈悲都不曾赋予他。

往事如过眼云烟般掠过脑海,从铺天盖地的悲恸情绪中挣扎出几分理智,已穿上紫袍坐到御史大夫这个位置上的他望着阿姊及笄年华的女儿,听着阿姊及笄年华的女儿不擅长但仍勉力发出的安慰声,他心里一滩快要枯竭的死水,忽而有了丰沛的之意。

牵动唇角逾矩再唤一遍阿姊女儿乳名,他强扯出笑意覆盖住满面悲伤,“好好儿大年夜,当要开心才是,我瞧见小月儿太高兴,失了体面……”

“大人不曾失体面,”姜明月垂眸,视线下移的过程中瞥见面前人袍裾处的皱褶,她屈膝蹲下身子捧起那片皱褶一壁抚一壁说:“我自边疆归来,听了很多有关于母亲的话,但大多都是恶言恶语,鲜少有人像大人这般不带任何偏见的和我细说起母亲,我很是高兴,也很是感激大人,前日从值房出来,大人候在遵义门外,便是想同我说这些话罢,只是大人……”

抚平面前人袍裾皱褶,姜明月站起身微仰起头正视对方,“遵义门外那次,大人为何最后又躲开了?”

为何……又躲开了呢?

透过少女被烟火点亮的眸,瞧见自己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个在帝王御案前冷冷冰冰说“纠察百官行为是本官职责所在”的御史大夫,竟意外的拘谨起来。

拇指指腹与食指指腹摩挲着紫色袖口沉默少顷,御史大夫周光景赧然一笑,“两府议婚时姜恰海曾遣人送过一副你的小像,那幅小像我瞧了很久,已然映进了脑海,所以前日在值房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朝歌阿姊的小月儿,只是前日入宫为公事所累,无一处修边幅,头一回见阿姊的女儿,自当焚香沐浴好整以暇,如此才不算轻怠。”

嘴上说着好整以暇,心里头忽然想起方才裙裾上那片皱褶,他面颊笑意愈发赧然。

入禹山之前,他是京都城最明亮耀眼的世家儿郎,戴玉冠踩祥云,翻身策马意气风发,端的是惨绿少年的做派,出禹山之后,他抛却从前种种入仕为官,眼睛里看见的是朝堂鬼蜮,心里装着的是民生疾苦,入世前和出世后两种割裂的人生状态,将他也割裂成了完完全全不相同的两种人,如今哪怕已很刻意的装点打扮,却还是有疏漏。

比如脚边裙裾那片皱褶,比如顶上无论用猢狲头染多少遍仍染不尽的发。

但,正是因为整暇后还存在的疏漏,才显得情谊更加珍重。

明白过来个中原委,姜明月抛开规矩却也生疏的“大人”一称,改口唤小景阿叔,情真意切道,“我擎小亲缘浅薄,纵使归来在亲人身侧,也似无亲人一样,小景阿叔愿替母亲看着我顾着我,我满心唯有感激。”

说着,她正了正神色,冲跟前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御史大夫见了一个自边疆归来后见过的最周正、也最心甘情愿的礼,“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小月儿在此亦祝小景阿叔新年胜旧年。”

新年能否胜旧年,值此一时此一刻,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句“小景阿叔”,或者更确切的说,重要的是那句“小景”。

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年头没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后来的人唤他大人,唤他官老爷,诚然,也有如结局锒铛的工部杜侍郎一样唤他老匹夫的,只是种种称呼中,独独缺了他最惦念的一种。

“小景阿叔”和“小景”,字面上虽只差了两个字,意思上却完全不同,明明大相径庭的两类称呼,他却于一瞬听出如出一辙的恍惚感。

而这一瞬的恍惚感,轻而易举便教大权在握的他红了眼眶。

年三十讲究围炉团坐,达旦不寝,许是上了年纪,身子愈发不经熬了,姜恰海与一屋子人端坐堂中守岁时,守着守着,竟撑住脑袋守睡着了。

他少时不是一个惯于做梦的人,但这许许多多年以来,他总是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哪怕年三十与家人守岁时小憩的间隙,仍不可避免的陷进了那个循环了一遍又一遍的梦。

梦里,尚是齿少心锐时,即将成为朝歌公主驸马的他与小厮一前一后出东林精舍,然脚步甫一踏出东林精舍的大门,便有一匹枣红色烈马疾冲而来。

那马冲的实在太快,他与小厮反应过来时,马蹄已扬在头顶,再要避已经不可能了,电光火石那霎,他想到了死亡,而死亡自心头横生一刻,他有且仅有的情绪,是不甘。

是了,是不甘,也唯不甘。

寒窗苦读不计其数个日月,家中资产耗见了底,却屡得不第、青梅竹马的柳家姑娘因此与他两断这一坏果,他不甘。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王朝的公主予他青眼,大好前程光明未来就在前方的同时,死亡也在前方,他不甘,且很是不甘。

生而为人的短暂岁月里,他过了太多太多的苦日子,天若怜见,便教他自马蹄下完好无损失的脱身,享一享这人世间的福气吧,大抵……

大抵老天爷真的是怜他的,所以没让那双高高扬起的马蹄落在他身上,而是擦着他身迹稳稳落于青石板地面。

劫后余生,神思重新回到身体里面,他任由小厮将纵马的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直骂到端坐在那匹枣红烈马拖着的素轿里的年轻郎君忍不住撩开帷幕探出视线来。

素轿很素,可素轿里端坐的年轻郎君却一点儿也不素,隔着窄窄帷幕缝隙窥见年轻郎君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和年轻郎君拘在眉眼之间的那股子不怒自威的矜贵气质,他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

只窥这一眼,他便确定素轿中人不是叫做姜恰海的自个儿招惹得起的,但偏偏他不止是姜恰海,还是天家婿,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越得过皇亲国戚的贵人,他索性将狗仗人势的跋扈气焰贯彻到底,但……

老天爷始终怜他不够,所以安排了当朝帝师的嫡子周光景坐在那间素轿里,生受他的小厮谩骂,观他故作的、可笑的倨傲。

自少时便入禹山同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先生学经世之道御世之术的帝师嫡子,建兴十一年方归,便被擢升为殿中丞,而后又从殿中丞至少府少监、尚书右丞、中书侍郎……

帝师嫡子一路青云直上,直坐到御史大夫的位置。

而他凭借从龙伟功才堪堪够到从五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衔儿,往后十数年,更是不曾向上攀爬过一块台阶,为谋求更高的位置,他过往光阴中不止一次的主动攀附过帝师嫡子的门楣,但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每一次被拒,他都要懊恼一回齿少心锐时,东林精舍大门外,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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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鉴重帷
连载中酒晚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