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密辛

元兴四年二月一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修养了几日,身子有了些力气,裴渊清便上了早朝,脸上的憔悴色还是颇为明显。

照例也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最后的时候户部尚书提了选秀的事。

裴渊清掩面咳嗽了两声,才道:“选秀之事无需再议。”

户部尚书劝解道:“圣上子嗣稀薄,多子多福,方能以固国本!”

见朝堂之上半数人连声符合。

裴渊清摇头道:“诸位可是忘却了李汉哀帝之事?自古以来,兄弟阋墙可少?朕之母妃微寒,虽为皇子,幼年却颇多苦楚。幸得章怀太子怜悯,故而为寿安太后收养,此等恩情甚重,章怀太子故去,又得先帝垂怜,故而得此高位,太子之事先帝已定,为报章怀太子之恩,朕视太子如亲子,选秀之事,诸位爱卿就莫要再议了。”

也不想在听众人多言裴渊清便道:“朕身体抱恙,先离去了。”

裴渊清无意关心此事引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回到养心殿便赶紧歇息下了。

元兴四年二月十五日

夜已深,韶衡看向小家子道:“圣上今日来吗?”

小家子道:“照例圣上是要来的。”

韶衡点点头,继续耐心等待。

又过了许久,韶衡听见了一些响动声,便问道:“圣上来了吗?”

小家子道:“圣上来了好一会了,去了偏殿批奏折去了,还让奴才别打扰到您。”

韶衡却是起身走去了偏殿。

昏暗的灯光下裴渊清的神色愈发难以揣摩。

听见脚步声,裴渊清抬头,见是韶衡,便问:“怎么了?”

韶衡站在门前,看着裴渊清恍惚了一下,道:“今日难以入眠······”

话还没有说话,韶衡就被裴渊清的神色所吸引。

韶衡从未见到裴渊清眼中出现过那样复杂的情绪,好半晌,裴渊清把目光移到火烛前:“小家子,你去取碗安神汤来。”

小家子领命出去,老春子急匆匆进来,附在裴渊清耳畔说了句话。

裴渊清看了眼韶衡,又看了眼老春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道:“帝君早些休息,朕还有要事处理。”

言罢,裴渊清便出了宫门。

韶衡看着裴渊清远去的身影,突然感觉到一阵悲凉,似乎裴渊清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头了。

可韶衡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看着裴渊清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元兴四年十一月一日

“什么,圣上遇刺了!”

韶衡不再多想,起身连忙赶往养心殿。

养心殿外戒备森严,韶衡也只能在外面候着。

“嗯?帝君来了,”裴渊清躺在榻上,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朕只是被刺伤了左臂并无大碍,让帝君宽心,莫要担忧。老春子,你派人通知朝中各个大臣,小家子你同梅妃兰妃说一声,朕无大碍,都不必过来了,朕需静养。”

眼看小家子出来,韶衡连忙问:“怎么了,本宫可以进去了吗?”

至那日裴渊清夜里离开坤宁宫后,将近半年里,裴渊清只出现在宣政殿与养心殿,没有去过任何人的宫中,韶衡求见过几次但都被拒绝,除了朝臣,裴渊清没有在召见过谁,就连太子也一样,不过每到后宫宫妃的生辰,裴洪远还是会派老春子送去生辰礼,也允许宫妃的母妃派人贺寿。

小家子道:“帝君,圣上需要静养,不见任何宫妃。”

韶衡抿唇,不像往日一般离去,而是站在宫门前,一动不动。

老春子见状,挥挥手,让小家子传信去,自己则是又进了养心殿。

听见脚步声,裴渊清睁眼,问道:“怎么了?”

老春子低头道:“帝君就站在殿前,圣上若不传召只怕帝君不会轻易离开。”

见裴渊清皱眉,老春子又道:“帝君来的急,连裘衣都没披上。”

裴渊清长叹一口气,无奈道:“让他进来吧。”

老春子低头称是。

韶衡进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胡子拉碴,满面疲倦的裴渊清。

裴渊清就平静地看着韶衡道:“天气挺冷的,出来再急也该把狐裘披上,身子骨弱就该多注意些。”

这话听得韶衡莫名鼻尖一酸。

裴渊清又道:“只是伤了左臂,并无大碍,你既然已经看过了,也可以回去了。”

韶衡不语,只是坐在裴渊清身边,伸出手,轻轻地盖在裴渊清的手上。

裴渊清眉头一皱,将韶衡的手包住:“怎么这么冷。”

暖意传来,韶衡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圣上为什么不来了?”

裴渊清沉默了许久。

久到韶衡以为裴渊清不会回答,裴渊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韶衡眼中皆是无奈:“不是你不想看见我吗?”

韶衡诧异,连忙道:“臣从未说过此话。”

裴渊清道:“二月十五,我留宿坤宁宫,你却说夜难眠。”

韶衡一怔,想起那夜的事来,连忙道:“圣上误会了,那夜臣本想这让圣上过来早些歇息。”

裴渊清苦笑一声:“倒是我误会了。”

两人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

其实这场刺杀起因很简单。

这半年里,裴渊清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到往年各类宗卷的查阅中,纠正了不少冤案错案,拨款兴修水利,揪出了不少的贪官污吏。

更是定下了贪官绝户计,将贪官所有的家产没收,主谋凌迟,助力者发配边疆,子嗣为苦力,不得婚育,更是在祖籍立碑,刻下贪官子嗣事迹。

韶衡看着裴渊清的眼睛:“这半年来,圣上不累吗?”

累吗?

裴渊清细细一想,或许是习惯了,前世这样糊糊涂涂地过了二十年,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勤政的明君贤主,却是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

或许是累的,但裴渊清习惯了把苦涩咽下去,他不是被宠爱的孩子,从小就没有什么撒娇的资格。

裴渊清如实道:“习惯了。”

韶衡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渊清看了看犹豫的韶衡,问道:“怎么了?”

韶衡斟酌:“往后,臣还能来吗?”

裴渊清却道:“这不应该是看你吗?”

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走了进来。

裴渊清眸子一抬,道:“帝君还是回避一下吧。”

太医走到裴渊清身边,掀起了裴渊清的衣袍。

临走的韶衡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数十道蜈蚣般泛白的刀痕趴在裴渊清的左臂上,韶衡连忙把裴渊清右臂的衣袖拉上去,密密麻麻的刀痕触目惊心。

“这!”

不同于韶衡的震惊,老太医慢悠悠地替裴渊清处理完了伤口,拿着医药箱又慢悠悠地出去。

裴渊清伸手将衣袖拉下,看了眼依旧僵在原地的韶衡。

裴渊清,见韶衡还站着,便道:“坐吧,还有什么想问的,都问吧。”

韶衡愣愣道:“圣上为何如此?”

裴渊清道:“并非大事,只是我疯了,有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罢了。”

裴渊清所言非虚,若是有人解开他的前世他的衣服,就会发现裴渊清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刀疤,从开始的有感觉到后面的麻木,最后的两年里裴渊清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疼痛对他已经没有用了。

裴渊清笑笑:“当年章怀太子**于东宫也是如此,只不过,我比章怀太子的运气要好多了。”

裴氏一族血脉特殊,族人皆是早慧而貌美,然至而立之年便十分容易患有疯病,大裴传承一百五十余年,却是换了二十七位帝王,最悲惨时十年内换了七位帝王,除了开国太祖与先帝活到了四十五岁其余的帝王寿命难过三十一。

至于裴渊清口中的章怀太子,又名裴宗业,是先帝的嫡长子,在太子位三十年,三十岁时发疯**而亡,留下了遗腹子裴延宗,既是如今的太子。

韶衡失语。

裴渊清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声音低沉道:“其实我还瞒着一件事,你想听听吗?”

韶衡怔怔地看着裴渊清。

裴渊清指了指自己的下方:“我是个废人。”

韶衡猛地僵住,盯着裴渊清的身下。

裴渊清笑笑:“倒也不是全费了,用还是能用的,只不过别想有孩子了。知道我为何对岳丈下手吗?”

韶衡艰难地摇摇头。

裴渊清轻轻拂过韶衡的面颊:“冤有头债有主,岳丈倒是受了个无妄之灾。太平十五年攻彦国,岳丈得了两方药,可以使人悄无声息地绝嗣不说还能引人发疯,伪齐六王割据的下场可是见着了,岳父可想不到另一份药,先帝却是用在了我身上。”

“细说起来,这还是其一,你猜猜孤又在先帝赐给岳丈的密诏中看到了什么?只要有一日我废了太子,岳丈还需连同勋贵将我格杀。阿衡,你说说我该不该生气?”

见韶衡冷汗流了一脸,裴渊清拿出帕子为韶衡轻轻地擦拭着,温声道:“怕什么,这些都过去了,太子如今和你的关系也好着,你的两个小侄儿身为太子伴读和太子玩得也不错,韶家后代的富贵倒也不会没落。”

韶衡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待韶衡回过神来,裴渊清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这下韶衡更是不知所措,是走是留,皆在他的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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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他重生了
连载中雪落汗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