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屋藏娇

应崇怜自踏出渡业府沉重的玄铁巨门,府邸周遭缭绕的寒雾瞬间裹了上来,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

幽蓝的天光流淌在鬼市上空,将飞檐楼阁染上一层清冷的薄纱。

长街上已不复昨夜的喧嚣鼎沸,但仍有零星摊贩支着摊子,售卖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空气里飘荡着冷食和不知名香火混合的、略显清冷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怜莲殿”,殿门紧闭,一片沉寂。

渡郎此刻……该是睡着着吧?小王守在门口,应是稳妥的。

可心头那沉甸甸的牵挂,却像殿外缭绕不散的黑雾,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应崇怜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发髻,触到那支温凉的流云簪。

冰凉的簪体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像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硌着他的心。

随手将簪子收入怀中。

师哥温润带笑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宁宁,此簪予你,盼它如云,护你自在。”

言犹在耳。

可现如今他不仅未能自在,还伤了人,连师哥所赠之物也……

应崇怜现在心绪如乱麻,愧疚与对李渡伤势的担忧沉沉交织。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预兆地自应崇怜灵台深处漾开。

那感觉如同春水初融,带着一种熟悉至极的、令人心安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周遭的阴寒。

“宁宁?”

是师哥应随临的声音。

温润清朗,带着一贯的、令人安心的关切,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几分阴寒。

应崇怜心尖微颤,连忙凝神回应:“师哥?我在。”

“嗯。宁宁,最近干嘛呢?”

识海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我给宁宁的流云簪感应到你气息入了……”

“宁宁不在人间?”

灵宫那头的应随临声音顿了顿:“”怎会在鬼界?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事?”

应随临的声音沉稳依旧,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接着带着几丝严肃道:“灵宫弟子,若非必要,极少踏足这阴气森罗之地。”

应崇怜喉头微哽,昨夜种种。

李渡苍白的脸、心口洇出的血、黑暗中紧扣的手指、滚烫的呼吸……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鬼界微凉的气息涌入肺腑,定了定神:“师哥放心,我无事。”

应崇怜自记事以来。

准确来说,虽然他不记得自己青年时期及再往前的事情,但是至少他能清楚记得自己的记忆以来,就没说过谎,骗过人。

所以应崇怜此刻有些紧张:“一位朋友在此处有宅邸,他……身体不适,我随行照应一二。”

他刻意模糊了“朋友”的身份和伤势的缘由,心中对师哥的隐瞒更添一分沉甸甸的愧疚。

“朋友?”应随临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探究。

“宁宁你平日素来不爱与人打交道,能让你甘入鬼界照拂的……罢了,你既安然便好。”

应随临语速微缓,带着兄长特有的叮咛:“鬼界阴气重,煞灵盘踞,不比人间。万事小心,莫要轻易涉险。”

“更莫要……沾染过多因果。宁宁宁若遇难处,随时传讯于我,师哥即刻便到。”

那“即刻便到”四字,带着斩钉截铁的承诺,沉甸甸地砸在应崇怜心上,暖意与愧疚交织翻涌。

他攥紧了袖中的流云簪,裂痕的触感清晰无比,那句“簪子裂了”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心道:师哥远在灵宫,知道了也只会徒增担忧,于事无补。

“知道了,师哥。我会小心。”

应崇怜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嗯。宁宁要是玩够了就回来罢,不必如此刻苦,我们灵宫一个宁宁还是养的起的。”

?

应随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温和的嘱咐:“宁宁,保重自身。早些回来。”

灵识的链接如同水波般散去,识海中重归寂静,只余下师哥那温润的余音和心口沉甸甸的负疚感。

应崇怜在原地静立片刻,才将纷乱的心绪压下,抬步汇入长街稀疏的“人流”中。

当务之急,是打听修复流云簪的法子。

清晨的雾气在青石板路上氤氲,带着湿冷的草木灰烬气息。

应崇怜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鼻尖忽然飘来一股奇异的香气。

像是熬煮得浓稠的米粥,却又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说不出来的什么的味道。

循着香气望去,只见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食摊前,飘着半截熟悉的身影。

正是昨日卖面具的那个高帽老鬼。

此刻他正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唏哩呼噜地喝着碗里浓稠的、泛着点点葱花的粥羹,那顶歪斜的高帽随着他吸溜的动作一颤一颤,铜铃叮当作响。

“哟!这位小公子!早啊!”

老鬼眼尖,隔着雾气也瞧见了应崇怜。

立刻放下大碗,咧开黑洞洞的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牙,热情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大清早,寒气重,喝碗小老儿平日最爱喝的绿叶瘦肉粥暖暖身子?算小老儿请客!”

应崇怜本欲婉拒,昨夜回忆却涌上心头:?老鬼摊上那些仿佛有生命的面具……

心中一动:这老鬼在此摆摊多年,见识想必不少。

于是应崇怜走到摊前,拱手道:“老丈客气。在下应崇怜,确有一事想向老丈请教。”

“嘿!请教不敢当!小公子尽管问,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鬼飘近了些,枯枝般的手在自身衣物上擦了擦,双眼亮晶晶的,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应崇怜从袖中小心取出那支流云簪,置于掌心,温润的玉色在幽蓝天光下流转,那道细微的裂痕也清晰可见。

应崇怜开口道“老丈请看,此乃在下随身法器,不慎有了损伤。不知这鬼界之中,何处能寻到修复此类仙家玉器的能工巧匠?”

高帽老鬼凑近了,两只眼睛盯着簪子细细瞧了半晌,枯指隔空在那裂痕上虚划了一下,啧啧两声:“好玉!好雕工!这云纹流转,灵性内蕴……”

“好在裂得不深,未伤根本,但仙器之伤,非同小可啊……”

老鬼抬起高帽,看向应崇怜,黑洞洞的嘴咧开:“小公子问对人了!要说这鬼界修补器物,尤其是带点灵性、沾点仙气的玩意儿,头一份的招牌,当属百鬼当坊……”

“百鬼当坊?”应崇怜重复道,这名字听起来感觉有一点印象……

“正是!”

老鬼猛点头,高帽上的铜铃叮铃哐啷一阵乱响,“那地方,可是咱们鬼市街数一数二的气派!”

“坊主是个……”

老鬼干笑两声:“嘿嘿!”

“妙人儿!”

老鬼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手艺那是顶顶的好,鬼斧神工!甭管是阴器、鬼器,还是您这样带点仙气的宝贝,只要付得起“代价”到他手里,十有**能妙手回春!”

“就算修不好嘛,多半也知道原材料在哪……”

老鬼喋喋不休地说着。

“代价?”应崇怜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自然!”

老鬼搓着手,双眼里闪烁着市侩的精光:“百鬼当坊,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等价交换嘛!坊主为人……”

“嗯,挺好说话,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老鬼顿了顿,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带着点神秘兮兮:“不过嘛,坊间都传,这位坊主是个笑面虎。

“谈得拢时,春风化雨!若他不想接或觉得“代价”不够,那拒绝起来,也是干脆利落,半分情面不留的!”

“小公子若去,不妨……备些诚意十足的“硬货”。” 老鬼意有所指地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在应崇怜身上逡巡了一下。

“多谢老丈指点!”应崇怜心中有了计较,拱手道谢,“不知这百鬼当坊位于何处?”

老鬼枯指往长街更深处、雾气更浓的方向一指:“顺着这条鬼市街一直走,过了孟婆小筑的牌楼。

“看到最大最气派的,匾额上当字右下角缺了一笔的三层朱漆楼阁,便是了!”

“那当字少一点,坊里人都戏称是坊主从不做亏本买卖,一点亏也不肯吃的意思,哈哈!”

“多谢老丈!”应崇怜再次诚恳道谢。

想起老鬼方才的热情招呼,又见对方衣衫破旧,心中过意不去。

他素来不喜欠人情,便从怀中取出一块人间带来的、成色极好的碎银子,这银子正是玄真宗给的悬赏。

?放在老鬼的吃早膳的小方桌上:“一点心意,请老丈喝茶。

老鬼看着那在幽蓝光线下泛着柔润银光的碎银子,浑浊的双眼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黑洞洞的嘴咧得更开,发出嗬嗬的沙哑笑声。

他并未推拒,反而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将那银子拈了起来,对着幽光眯着眼细细端详,指腹还捻了捻银子的棱角。

“公子爷......”

老鬼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您这茶钱,可真是......阳间顶顶的好物件啊!啧啧,成色足,带着活气儿呢!小老儿......多谢公子爷厚赏喽!”

他口中道谢,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揶揄,仿佛在看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应崇怜被他看得有些莫名,隐约觉得这“谢意”和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与人间收受谢礼的反应截然不同。

但此刻他心系簪子和府中的李渡,这点微妙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沉没,无暇深究。

“老丈喜欢便好。告辞。”应崇怜再次拱手,转身朝着老鬼所指的、雾气弥漫的鬼市长街深处走去。

老鬼目送着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幽蓝的晨雾里,掂了掂手中沉甸甸、却毫无阴气波动的碎银子,随手将它丢进装杂物的破陶罐里,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他嘟囔道:“嘿,阳间来的嫩雏儿,出手倒是大方……”

“可惜啊,这亮晶晶的石头在咱们这儿,还不如边角料值钱……”

“百鬼当坊?那笑面虎见了这主儿,怕不是要乐开花?有好戏看喽......”

说罢,捧起他那碗冒着热气的绿叶瘦肉粥继续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

应崇怜对此浑然不觉,他握紧了袖中的流云簪,玉质的微凉透过布料传来。

顺着鬼市长街深入,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些,周遭的建筑也愈发高大阴森。

心中对那神秘的“百鬼当坊”和传闻中“笑面虎”的坊主,既存着几分希望,也多了几分警惕。

但是应崇怜知道无论如何,为了这师哥所赠、意义非凡的簪子,总要尽力一试。

正如老鬼所言,极为气派,三层朱漆楼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如鬼爪张扬。

门口两盏巨大的火红灯笼在幽幽燃烧,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高悬。

“百鬼当坊”四字遒劲有力,细看之下,那“当”字右下角果然缺了一小点,如同被刻意剜去,透着精明算计。

应崇怜定了定心神,抬脚走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奇异香料和金属冷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铺内部比外面看着更显幽深空旷,高大的乌木柜台后,一个玄青近黑劲装的宽肩窄腰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

只见那人微微低着头,肩背的线条在昏昧光线下拉出利落的弧度。

他一手稳稳扶住柜台上一件造型奇诡弯曲骨器,另一手执着一块暗沉的绒布,正慢条斯理、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骨器表面某处难以触及的凹槽。

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匠人的沉静。

应崇怜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当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在他踏入门槛,身影完全落入室内光晕的刹那。

柜台前,百鬼当坊坊主擦拭骨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极其短暂,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无他,只是骨器恰好映出了门口一个模糊的、月白色的身影轮廓。

下一秒,坊主已然从容地直起身。

他并未立刻回头,而是先将手中绒布随意丢在柜台上,又顺手将那件擦拭完毕骨器“咔哒”一声,稳稳地搁在乌木柜台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应崇怜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个清晨在怜莲殿,为李渡疗伤、言语间毫不客气的鬼医!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做着......

典当行的活计?!

赵玉深不见底的黑眸精准地锁定了应崇怜脸上未来得及褪去的惊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了清晨在怜莲殿时的冷冽,反倒浸染了几分当铺掌柜特有的、打量货物的精明,以及一种洞悉秘密的狎昵。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慵懒腔调的气音从赵玉喉间溢出,打破了当铺的沉寂。

“稀客登门呐。让我瞧瞧……”

“这不是才几个时辰前,在渡业府那位……”

“大人的怜莲殿里...”

赵玉故意拖长了“怜莲殿”三个字的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应崇怜周身流转了一圈,仿佛在回味什么场景。

半晌才慢悠悠地接上:

“守了“一夜床榻”的小仙尊吗?”

赵玉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撑在乌木柜台上,拉近了与应崇怜的距离。

那双黑眸里的玩味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毫不掩饰的狎昵和一丝恶趣味:

“怎么,李渡那疯子舍得“放”他的“金屋藏娇”的……”

“心肝宝贝儿”独自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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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屋藏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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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玉应入怀
连载中两厢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