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那句“金屋藏娇”、“心肝宝贝儿”精准无比地扎进应崇怜耳朵,瞬间引爆了他自我全身。
应崇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脚底直冲天灵,脸颊耳根瞬间烧得如同晚霞,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紧,只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节:“你……胡说什么!”
应崇怜猛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赵玉那仿佛双洞悉一切、带着狎昵笑意的黑眸。
目光慌乱地落在柜台上一件造型扭曲、泛着幽幽光晕的青铜烛台上。
都快盯穿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渡郎……
赵玉怎会如此口无遮拦!
他与渡郎分明只是……
只是朋友!
萍水相逢,一路相护,他心怀感激和愧疚,仅此而已!
怎就……怎就扯上什么“藏娇”、“宝贝儿”了?
简直荒唐万分。
这念头在应崇怜脑中翻腾,羞愤难当,却又莫名地搅动着一丝更深、更陌生的情绪,让他更加心慌意乱。
还有……
“仙尊”?
赵玉这称呼……
应崇怜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灵宫之上,除了他师傅天尊,就只有师哥应随临了,但师哥也才到道尊的地步,更别说他应崇怜修为虽尚可,却远未及此境,目前连道尊都算不上。
这鬼医……是随口调侃,还是……另有所指?
这念头只是刚涌上来,便被此刻汹涌的羞窘和更迫切的来意压了下去。
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咳。”
赵玉轻咳两声,似乎欣赏够了应崇怜这副窘迫的模样,终于大发慈悲地收起了那副狎昵腔调,恢复了点当铺掌柜的疏离。
他随手拿起刚才擦拭的那件骨器,漫不经心地对着幽光看了看,指尖在冰冷的骨面上弹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
“行了,大清早的,小仙尊总不会是特意来我这儿表演火烧云霞的吧?”
赵玉放下骨器,下巴微抬,点了点旁边一张铺着暗红色绒垫的乌木太师椅。
“坐。说说,李渡那疯子放你出来,是要当点什么?还是……替他跑腿?”
赵玉语气平淡,但“跑腿”二字,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应崇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热意和心头的纷乱。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流云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轻轻放在乌木柜台上。
温润的羊脂玉在当铺昏昧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内敛的温润,云纹灵动飘逸。
只是那道横亘的细微裂痕……
如同美玉生瑕,刺目得让人心尖发疼。
“并非替人跑腿。”
应崇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只是仔细听,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在下自己的东西。不慎损毁,听闻百鬼当坊妙手回春,特来请教,此物……可否修复?”
赵玉的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
他并未立刻拿起,只是微微俯身,看着柜台上的流云簪。
深不见底的黑眸一寸寸扫过簪身的云纹,最终凝在那道裂痕上。
那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器物的冰冷,与方才的狎昵判若两人。
片刻,赵玉直起身,指尖在柜台上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两下,开口道:“羊脂白玉,云纹雕工,灵性内蕴……极品。”
“裂痕细微,未伤及根本器灵,大概能修,但我不保证。”
应崇怜心中一松,眼底瞬间亮起一丝希冀的光:“当真?那……”
“十万两。”
赵玉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截断了应崇怜的话头。
应崇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了个干净,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凉。
十万两?!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
玄真宗那笔悬赏的十万两,他还没捂热乎呢……
本以为修个簪子,即便在鬼界物价不同,顶多几千两……
这坊主,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一股巨大的肉痛感瞬间如藤蔓般住了他。
那可是十万两雪花银!够他买多少上品灵石、多少珍稀材料、多少……
就算应崇怜搬出灵宫,在人间买一座府邸的的钱都够了。
应崇怜清俊的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裂开缝隙,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唇线也抿得死紧,眼神在流云簪和赵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来回游移,挣扎之色显而易见。
此时他心中天人交战:师哥给的簪子……十万两……十万两啊!
这坊主莫不是故意敲诈?可……这簪子……
最终,对簪子的珍视压过了肉痛。
应崇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带着一种近乎割肉的悲壮感,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的、印着人间钱庄朱红大印的银票。
他将那张面额一万两的银票拍在柜台上,推了过去,声音干涩:“此乃定金一万两。余款……待簪子修复后,在下定当奉上。”
一万两银票,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赵玉垂眸,扫了一眼那张散发着人间油墨的银票。
他并未伸手去拿,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赵玉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用指尖极其嫌弃地、如同拈着什么脏东西似的,轻轻夹起那张银票的一角,拎到半空,对着当铺内幽暗的光线晃了晃。
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
“小仙尊……”
赵玉的声音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逗弄:“你这……阳间“硬货”在我这百鬼当坊……”
赵玉顿了顿,指尖一松,那张价值一万两的银票如同废纸般,飘飘悠悠地落回柜台上。
赵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用不了。”
应崇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色瞬间变得比方才更加苍白。
他看着那张被赵玉弃如敝履的银票,巨大的错愕涌上心头。
人间的钱……在鬼界,竟如同废纸?!
那他的十万两悬赏……岂不是在鬼界如一堆废纸?!
那他拿什么修簪子?
“那……那该如何?”
应崇怜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底流露出一丝茫然。
赵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副模样,仿佛欣赏一出精彩的默剧。
他甚至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这才懒洋洋地开口:“钱不行,那就……换点别的代价呗。”
那……那该如何?”
“嗯……让我想想啊……”
赵玉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坊里前些日子,丢了个小玩意儿。”
他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一把玉如意。看着还行吧?丢了也就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东西。”
赵玉耸耸肩,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应崇怜心头刚升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又被赵玉这无所谓的态度浇得半熄。
他强忍着不适,已经有些怒上心头的追问:“玉如意?长什么样子?是何形制?可有特征?在下也好照着样子寻。”
赵玉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清楚。玉如意不都长那样?白的?绿的?黄的?谁知道呢,记不清了。”
说罢,赵玉又补充一句,语气更加敷衍:“大概……这么长?”
接着赵玉又随意地用手比划了一个模糊的长度:“或者……再短点?真记不清了。”
应崇怜继续追问道:“那……是何日丢失的?在何处丢失?可有目击?”
他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应崇怜此刻与生俱来的好脾气都要被磨没了。
“不清楚。”赵玉回答得干脆利落。
“日子?谁记得那个。地点?大概……就在这鬼市街附近吧?也可能不是?谁知道丢哪儿去了。”
赵玉摆摆手:“目击?没有没有,小玩意儿,谁盯着看。”
“你……”
应崇怜被他这接连几个“不清楚”、“记不清”、“不知道”噎得胸口发闷,一股郁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此时此刻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线索全无,目标不明,这比大海捞针还难。
分明就是逗弄!
应崇怜顿时一股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他回想起自从踏入这鬼市起就积攒的憋屈。
先开始是对李渡隐瞒身份的茫然、后又是对伤势的担忧。
十万两悬赏变成废纸的肉痛、此刻又被这笑面虎用“不知道”三连击戏耍。
现在应崇怜心里的怒火瞬间冲到了顶点。
应崇怜清俊的脸上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苍白。
那双总是带着点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燃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赵玉那张依旧带着懒散笑意的脸。
胸腔剧烈起伏,一股冲动让他几乎想拂袖而去。
但……目光触及掌心那支带着裂痕的流云簪,冰凉的触感如同一盆冷水浇下。
师哥温润带笑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
要是师哥知道了这簪子裂了……
不能走……为了簪子,这是师哥给他的……
应崇怜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强行压下去。
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攥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应崇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焰被强行压成了两点冰冷的寒星,声音也努力维持着平稳:
“如此说来,这玉如意,便是无从寻起了?”
这话几乎是从应崇怜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玉看着他这副强忍怒火、憋屈至极却又不得不低头的模样,似乎终于觉得逗弄够了。
他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慢悠悠地放下一直敲击柜台的指尖,发出最后一声清晰的脆响。
“啧,看你急的。”
赵玉的语气忽然一转,带着点“刚想起来”的随意:“我好像……记起那么一点点了。”
应崇怜猛地抬眼看向赵玉。
“前些日子,好像是……杜若意那丫头在柜台当值的时候丢的?”
赵玉摸了摸下巴,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那丫头毛毛躁躁的,指不定随手塞哪儿忘了,或者被哪个不长眼的小鬼顺走了也说不定。”
赵玉顿了顿,看着应崇怜骤然亮起的眼神,才慢条斯理地抛出了真正的线索:“你要真想找,不妨去问问她。那丫头这会儿……大概在街头包子铺帮忙?
“或者去骨铃巷她家碰碰运气?记不太清了,你自己找找看吧。”
杜若意?包子铺?骨铃巷?
应崇怜心中瞬间记下了这几个关键的名字。
虽然依旧模糊,但这比之前毫无头绪的“玉如意”强了百倍……
至少有了具体的人名和可能的去处……
巨大的转折让应崇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的憋屈和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冲得七零八落。
应崇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谢谢……”
赵玉却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去吧。找着了就拿来,我说话算话,给你修簪子。找不着……”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应崇怜手中的流云簪,“那就再想别的代价……”
说罢,赵玉又重新拿起那件骨器把玩起来,显然已不想再多谈。
应崇怜深深地看了赵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残留的怒意,有被戏耍的憋闷,还有一丝对流云簪修复的期待。
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流云簪收回袖中,对着赵玉那副“送客”的姿态,微微颔首。
“在下……告辞。”
应崇怜转身,快步走向当铺大门。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当铺内幽暗的光线和赵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当铺内重归死寂。
赵玉把玩着骨器,看着那紧闭的门扉,低低地嗤笑一声,灵识传迅于此刻正在怜莲殿“静心修养安睡”的李渡:
“呵……李渡啊李渡。”
“你藏的这个“心肝宝贝儿”脾气不大,忍功倒是一流。”
“就是不知道……能忍你到几时?”
“这出戏也演完了,你可说好的,让引风回几天鬼界,我可想他的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