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倾走的那天,小镇下了场罕见的雪。
细密的雪粒子打在客栈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叶铭含抱着沈裕倾渐渐冰冷的身体,坐了整整一夜,玄色的衣袍被泪水浸得发暗,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秦风几次想进来劝,都被他无声的眼神挡在了门外。他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将军心里的痛,怕是要将整个人都碾碎了。
天快亮时,叶铭含才缓缓动了动。他小心翼翼地为沈裕倾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沈裕倾,”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说好要回家的,我带你回姑苏。”
回姑苏的路,走得格外慢。
叶铭含将沈裕倾的遗体安置在一具特制的水晶棺中,棺内铺满了寒梅花瓣——那是他让人连夜从沈园取来的,沈裕倾喜欢梅,他想让这清冽的香气,一路陪着他。
马车里再没有往日的低语,只有水晶棺上凝结的白霜,和叶铭含沉默的身影。他不再处理军务,也不再与人交谈,整日守在棺旁,有时会伸手抚摸棺壁上的冰花,有时会对着棺内的人低声说话,说他们初遇时的听雪堂,说黑风口的激战,说断魂崖上那道白色的身影。
秦风看着日渐憔悴的将军,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他从未见过叶铭含这个样子,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从不言败的男人,如今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空壳。
行至江南地界时,雪停了,却下起了缠绵的雨。细密的雨丝打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汽,像极了沈裕倾常看的那片雨帘。
叶铭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秦风,前面停一下。”
马车停下,他推开车门,走进雨里。江南的雨带着湿冷的寒气,打在脸上,却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凉。他望着远处朦胧的沈园轮廓,忽然想起离开前,沈裕倾站在门口,对他说“我等你回来”。
那时的他,以为重逢是必然,却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归来。
沈园的梅树依旧苍劲,只是没了那个倚在窗边看花的人。
听雪堂里的沉香还在燃着,只是再也没人会在棋局前落下那枚扭转乾坤的黑子。叶铭含将水晶棺安置在听雪堂的中央,与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相对,仿佛这样,沈裕倾就还坐在那里,从未离开。
忠伯看着水晶棺里安详的公子,老泪纵横,却只是躬身道:“将军,公子……回家了。”
叶铭含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嗯,他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叶铭含留在了沈园。他遣散了大部分仆从,只留下忠伯和几个老家人。他脱下了玄色战袍,换上了素色的常服,每日里做的事,都是沈裕倾曾做过的——在听雪堂里静坐,对着棋盘发呆,去园子里修剪梅枝,甚至学着煮沈裕倾爱喝的清茶。
只是他煮的茶,总带着一股生涩的苦味,远不及沈裕倾泡的那般清醇。
他找到了沈裕倾藏在枕下的那些信,一封封摊开在桌上,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字句,从最初的客套,到后来的关切,再到最后那句“等我回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还在沈裕倾的书桌上,发现了一本未写完的医书,最后几页画着几味药材,旁边用清秀的字迹写着:“此药可补元气,然性烈,需配以寒梅蕊中和,或可延……”后面的字被墨迹晕开,看不清了。
叶铭含将那几页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指尖颤抖。他知道,沈裕倾一直在努力活着,为了等他回来。
暮春时节,沈园的梅枝上竟奇迹般地开出了几朵迟来的花。
淡粉色的花瓣沾着雨珠,在清冷的园子里显得格外倔强。叶铭含站在梅树下,看着那几朵花,忽然想起沈裕倾说过的话:“寒梅虽冷,却有傲骨,即使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能绽放出最美的花。”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冰凉的花瓣,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度。
“沈裕倾,”他低声道,“你看,梅花开了。”
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像是那人温柔的触碰。
就在这时,忠伯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将军,这是在公子的暗格里找到的,上面写着‘待叶郎归’。”
叶铭含接过锦盒,指尖微微颤抖。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支玉笛,和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玉笛是沈裕倾常用的那支,笛身上刻着细密的梅花纹,还残留着淡淡的梅香。他拿起玉笛,放在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像极了压抑的哭泣。
他展开那张纸,上面是沈裕倾熟悉的字迹,写的却不是医理,不是谋略,而是一首短诗:
“寒梅落尽雪初晴,
故园风雨待君行。
若得此生同淋雪,
也算人间共白头。”
字迹清秀,却在末尾处微微扭曲,像是落笔时的颤抖。叶铭含看着那首诗,泪水终于再次决堤。
他终于明白,沈裕倾的温柔里,藏着怎样深沉的眷恋。他终于知道,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心,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
三个月后,朝廷传来旨意,召叶铭含回京复命,加官进爵。
叶铭含将圣旨放在一边,没有应旨。他在沈园的后山,为沈裕倾修了一座衣冠冢,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放了一支玉笛和一枚雄鹰玉佩。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梅树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叶铭含穿着一身素衣,站在墓前,久久不语。
“将军,该走了。”秦风在一旁低声道,“朝廷那边……”
叶铭含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我不回去了。”
“将军?”
“我答应过他,要陪他看江南的烟雨,逛热闹的集市。”叶铭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秦风愣住了,随即叹了口气,躬身道:“属下明白了。”他转身离去,将这片宁静,留给了这对阴阳相隔的人。
叶铭含坐在墓前,拿起那支玉笛,试着吹奏那首《寒梅引》。笛声依旧生涩,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温柔,在寂静的山风中回荡,像是在诉说着一段未了的情缘。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守多久,或许是一生,或许是一瞬。但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这里,沈裕倾就不算真正离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沈园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听雪堂里的沉香燃了一炉又一炉,棋局上的黑白子依旧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等待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叶铭含的头发渐渐染上了霜白,可他依旧每日坐在听雪堂里,对着水晶棺里的人说话,依旧会在梅树下吹奏那首生涩的《寒梅引》。
有人说,镇国将军疯了,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功名,守着一座空园,虚度余生。
只有叶铭含自己知道,他不是疯了,他只是在履行一个迟到的承诺。
又是一个下雪天,江南罕见地飘起了大雪。叶铭含坐在梅树下,看着雪花落在枝头,落在肩头,落在那座衣冠冢上。
他忽然笑了,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沈裕倾,”他轻声道,“你看,我们一起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园子里的路径,覆盖了听雪堂的屋檐,也覆盖了两个相依的身影。
这人间的相守,他终究是替两人,一守到了白头。
(全文完)
[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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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