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贞扯开他的衣襟，少年的胸膛还在渗血，新伤叠旧伤，虽然是佯装中箭，但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没事，我命硬。”卫含章收起唇边轻佻的笑意，抓住她的手腕，“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来危险的地方。”
李慕贞垂眼，替他包扎，问道：“吴大当家说箭上有毒，但你流出来的血颜色正常，是吃过解药了吗？”
“抱歉。”卫含章摊开放在一旁的手帕，里边包着已碎的紫檀木佛珠，多亏了藏在镂空佛珠里面的药丸，他才没有赌输。
“我也不知道哪颗药丸对症，所以全吃了，你别生气。”卫含章小心翼翼道：“等离开代县，我赔你一串新的，我亲手……”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佛珠。”李慕贞打断他，这些药丸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用来给他保命的，她只是不认同他用自己的生命做饵。
卫含章反应过来。
她不是在意佛珠，是在意我。
他把碎成两半的佛珠重新包好，举起手发誓道：“臣任凭长公主责罚，下不为例。”
“好，我罚你。”李慕贞用干净的布替他处理好伤口，捏了捏他有些苍白的脸颊：“就罚你喝半个月苦涩的汤药。”
卫含章愁眉苦脸：“不要吧。”
李慕贞没再理他，她现在是个清醒的医者，病人的撒娇不管用。“卫公子，夜已深了，麻烦你出门左拐。”
“那他呢？”卫含章指了指床里边已经熟睡过去的小野。
“他和我睡，你出去。”李慕贞掖好被角，躺平闭上眼睛。
卫含章：……
他仿佛已经看见未来的婚后生活，也很清楚自己的家庭“弟”位，少年弯腰，吹灭了烛台，就着最后的光亮，吻在了少女光洁的额头。
他心满意足，翻窗离开。
李慕贞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只知道哪怕一片漆黑，她也能想象到自己脸红的模样。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
她把指尖搭在脉搏上，脉相沉稳有力地跳着，越来越快。
她抿了抿唇角，把被子轻轻拉到头顶，好像陷在蜜罐里。
第二天，阳光明媚。
从不赖床的长公主睡到日上三竿，她最近太累了，除了身体上的疲倦还有心里的不安，好在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紧绷着的弦也终于松懈下来。
人一松懈就容易发懒，她连早膳都不想用，最后还是忙里偷闲的卫大人回来看她，亲手喂的。
一碗酒酿圆子，不凉不烫，也不甜腻，她难得夸了一句手艺，卫含章反倒不好意思：“小野做的。”
他卧床那些天，县衙里里外外也是小野照顾的，这个家没有他不行。
李慕贞忍着笑，对藏在门外的孩子说：“辛苦你了。”
小野探出头来，笑容明亮：“姐姐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他没有客套，从小到大，小野几乎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他娘死的早，他和穷书生父亲一起长大，父亲不会带孩子，小野就自己把自己拉扯大。
后来，父亲好不容易高中，获取功名，却被派到代县做县令，代县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地，父亲不想把小野带在身边，要把他过继给亲戚。
小野是自己悄悄跟过来的。
他哭着对父亲说：“你从小也是寄人篱下，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就死了算了。”
父亲是个柔软又感性的文人，他抱着小野，和他一起哭。
如果可以，他也想逃，可是他读的圣贤书不允许，骨子里的忠君爱国也不允许。
父亲和小野说：“去了可能会死。”
小野点头：“死也要和爹爹一起。”哪怕是不得已和父亲分开，小野也相信他不会丢下自己。
他被抓到匪寨后一直在等父亲，先等来的却是新县令。多亏了卫家哥哥，他才能逃出来。
那一天的鸿门宴里，是穿着绯红官袍的少年亲手解开绑在他手上的锁链，弯腰对他说：“跑。”
跑得越远越好。
小野跑到了县衙，因为想等爹爹回家，等多久都没关系。
他眨了眨眼睛，抬头问卫含章：“找到他了吗？”
卫含章已经派人搜山，“再等等，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小野乖巧又懂事，点头不再多问，他走到院子里，有人在除杂草，有人在修缮公堂，都是代县百姓自发加入。一夜之间，旧的势力湮灭，新的制度重见曙光。
擒拿了吴大当家后，陆铭又亲自带领锦衣卫荡平了山上的匪寨，这些匪徒有不少是代县百姓，只有少部分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如今树倒猢狲散，基本都选择了投诚。
笼罩代县已久的阴霾散去，头顶的青天如水洗过，焕然一新。余下的工作就是重建代县，一方面抵御匈奴，一方面抚慰百姓。
有件事困扰卫含章许久了，在他来代县的这段时间里，匈奴人未曾出现过，他也并不知道，在他赴任之前，与敌人暗中往来的李长意给匈奴王室传了口信。
信中说道：新任县令不同于之前的酒囊饭袋，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他此行势在必得，当避其锋芒。
卫含章暂且把疑虑压下，他从前是将军，将军行军打仗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方案，还会根据天时地利随机应变，他有的是牵制匈奴的办法，没想到他们挺老实，让他能够安心整治山匪，收拾自己人。
没有敌人介入，卫含章才能在短时间内稳定代县，解救百姓。
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唯一的遗憾是他实在分l身乏术，没有再多的精力去管朔县，以至于瘟疫还是发生了。
卫含章也不知道怎么评价邻县县丞，只能说他是真的自信，真的头铁，也真的不听劝。
一般这种时候，他只能借用沈大小姐一句名言：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
可惜的永远是百姓。
卫含章想好了，如果他日后能升官，一定要跟李承临好好说说，要提高为官者的门槛。
也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给太清观送了信，让道家弟子出世救民，这勉强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只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长公主对他的一颗真心，他做梦也不敢想，她会为他而来。
卫含章从来都是个自卑的人，可李慕贞实实在在给了他足够的偏爱，他没资格再动摇，除了更加爱她，无以为报。
卫含章抬眼看她，她还是不肯下床，抱膝坐着，偏着头懒懒地晒太阳，像个小孩一样。
他笑了笑，抬手遮住少女眼前越来越强烈的阳光，问她：“想出去走走吗？”
李慕贞摇头：“不想走路。”
卫含章伸出双臂去抱她，她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也不想动。”反正你休想送我走。
卫含章拗不过她，又陪着她就这么坐了一会，李慕贞半眯着眼睛，忽然问道：“我听季先生说，在你的画像里见过我，怎么回事？”
少年的眼神微闪，扯开话题道：“你见过季叔？你认识他？”
李慕贞点头：“他曾经去过太清观，想求我师父替他医治双腿，但他去的太晚了，我师父也回天乏术。”
卫含章叹息道：“季叔的伤是在战场上受的，他作为军师很少上前线，但在我父亲遇险时还是挺l身而出，用他一双腿换回一条命。”
沙场无情，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季荀从未后悔，他只是选择了他心里更重要的东西，直到今日，哪怕定远侯卫琅已逝，季荀也始终铭记着他的知遇之恩。
主公没了，他就扶持少主公。
生是卫家人，死是卫家魂。
李慕贞深感钦佩，卫含章弯腰替她穿鞋，“季叔高风亮节，当得起一句先生，不过我更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喊季叔。”
李慕贞听懂了，耳尖微红，伸脚去踹他。卫含章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脚踝，他不敢用力，拿起新买的鞋子给她穿上，挑唇笑道：“看看大小合适吗？”
李慕贞晃了晃脚尖，不大不小正合适，她问他：“你量过我的尺寸？”
这次卫含章没有隐瞒：“上回在昌平伯府，你扭伤了脚，我替你冰敷的时候就留心了。”
他抬起头，眉眼含笑：“快夸夸我。”
李慕贞开始对他的撒娇免疫，拉回话题道：“季叔和画像的事，你还没交待。”
“哦，季叔啊。”少年喜笑颜开，就像占了什么便宜，他故弄玄虚道：“不告诉你。”
卫含章回想起之前，在来代县的路上，他除了想怎么对付马匪和匈奴，就是想她。
想她想得睡不着的时候，少年就会作画，他也想过写点情诗聊表相思，但他的字难看到自己都嫌弃。
不知不觉，卫含章画了许多张画像，在朔县遇见季叔后，就交给了老者保管。
季叔不明白他的意思。
卫含章只是笑，他曲起臂弯，用衣袖把剑刃擦得雪白，在寒光中无奈道：“总不能让她跟着我去代县，也沾上血吧。”
他是真的心疼，连她的画像都不舍得带进那种鬼地方，所以在亲眼见到她的那刻，才会出于本能把她揽进怀里，圈在胸膛下。
他想保护好她。
用他的血肉之躯。
她信奉她的三清，他就做她永远的不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