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没见,病床上的人消瘦苍白了许多,他身上盖着露出棉絮的被子,唇紧抿着,又长又黑的睫毛压在泛青的眼睑上。
李慕贞心里酸涩,转过身把眼泪擦干净,再走到卫含章身边。
大概是太喜欢了,她连医者本分都忘了,没有第一时间把脉,反而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颊。
她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没注意到卫含章藏在被子下的手动了动,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经过一轮天旋地转。
少年不知何时醒的,稳稳扣住了她想伸向他脸颊的手,稍微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都带到了怀里,再翻身一压圈到了胸膛下。
“嘘。”卫含章凝着她的眼睛:“快躲好,我要收网了。”
李慕贞点头,她听到门外传来小男孩的哭声:“含章哥哥,救救我。”哭声过后,是野蛮的破门声。
卫含章把被子拉到李慕贞头顶,曲腿坐在床边,随意披了件薄衫。
厢房没有点灯,光线黯淡,他捂着心口轻咳道:“吴大当家,有事冲我来,拿个孩子撒气做什么。”
门外传来粗犷的笑声,似乎是瞧不起单枪匹马的少年,这颇为自负的马匪首领提刀走了进来,“卫县令,那箭上涂了毒,你别再嘴硬了,我敬你是个人才,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首领示意下属递了坛酒过去,按照匪寨的规矩,同饮一坛酒就是自家兄弟了。
卫含章伸手接过,他瞥了一眼床对面破旧的木柜,木柜微微摇晃几不可查,他垂下眼睫,突然间把酒坛摔在地上,以此为号。
“砰”地一声——
首领愣住,正要骂他不识抬举,突然,少年袖中滑出的匕首抵在了他颈间,清冽如雪。
“卫含章,我外面兄弟众多,你休想全身而退,何况小野在我手里。”
“啧。”卫含章挑唇一笑:“比人多啊?那我也有啊。”
话音落,先前的木柜轰然倒地,后方竟是空的,往下延伸连接着地道,此刻正涌出无数穿着飞鱼服和兵士甲胄的年轻人。
他们一部分是锦衣卫,隶属于指挥使陆铭,一部分是沈离光手下亲兵,这些亲兵虽没有进城,但比卫含章来得更早,他们没有进入代县,反而暗中在邻边的朔县挖通地道,就为了今夜这刻。
“以我为饵,请君入瓮。”病中的少年仿佛又恢复了意气风发,他看着屋外的混战,眸光清亮道:“我早就料定了,以你的自负和轻慢,不会带太多的人来截杀身中箭伤的我。”
“让你失望了,兵不厌诈,吴大当家你中计了。”卫含章抬手卸掉了首领的下巴,轻笑道:“落在我手里,还想死?”
他懒得去瞧男人死死瞪着他的丑陋模样,直接把这个所谓的土皇帝扔给了最后从地道里走上来的陆铭:“抓牢了,拿出你在诏狱审讯的本事,好好招待他。”
“不用你说。”陆铭冷冷道。
卫含章耸耸肩,他瞥了一眼窗外,马匪哪比得上锦衣卫和士兵,败局已定,叫小野的男童也被锦衣卫的鹰爪钩勾住腰带,救了回来。
窗外月色正好,卫含章松了口气,直接卷起藏在破被子里的少女,把她扛在肩上,往没有人打扰的房间走。
夜色深深,东厢房亮着一盏残灯。
卫含章弯腰把李慕贞放到还算干净的圈椅里,摸了摸她的发顶,漆黑的眸中有说不出的情绪:“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呢?”
他的眼底微微泛红。
卫含章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就如前世一般,那次雪山绝境里,她也是为他而来的。
前世的点滴历历在目,他垂下头道:“我想问你,如果一个人长时间在雪地里,是不是就可能得雪盲症。”
李慕贞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但点了点头:“会短暂性失明,就算后来好了,也会畏惧强光,不自觉流眼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垂着的眼睛隐约湿润,难怪上辈子他被“燕行止”从雪山背出来后,就再也找不到那个瘦弱一些,爱哭一些的燕大小姐。
从始至终,燕行止是两个人。
一个是太医院里那个玉面狐狸,一个是用了易容术的长公主,是李慕贞借用表兄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
所以后来卫含章回京的时候,才会发现他的嫂嫂在夜间几乎不能视物,也很少再晒太阳。
前世的李慕贞得过雪盲症,是为了他得的。卫含章曾经不理解那个“燕行止”到底是有什么信念,才能拼命把他带出雪山。
此刻他明白了。
那样的信念,一如这辈子李慕贞翻山越岭也要来到代县。
朔县通往代县的城门被灌了热铜,锁得死死的,所以她不惜千里万里,也要走险路来见他。
卫含章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比所有世人都爱他。
上辈子,出生入死的长宁将军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他身后,绝望又永久地爱着他,盼着他平安归来,比世人都虔诚。
她喜欢他,他不知道。
卫含章喉间酸涩,手指紧紧扣在圈椅上,哑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回到过去,想好好爱她,却发现回忆里都是她爱他的痕迹。
被爱是件好事,卫含章却觉得愧疚,前世里,所谓的七年守护不过是他自以为是,在不为人知的岁月里,她也在悄悄守护着他。
卫含章根本不需要去证明和怀疑这份爱,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弯下腰去拥抱她,滚烫的热泪几乎灼伤她的脖颈,连同她的脸颊都红了起来。
她想伸手回抱,圈紧他的腰,却知道七天没有洗澡的自己有多狼狈,只能小声道:“我很脏,别抱了。”
卫含章天生反骨,抱得更紧。
李慕贞笑弯了唇角,正要伸手回抱,门外传来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门上映着一道修长的人影,飞鱼服配官帽,气质冷肃。
陆铭轻咳一声道:“喂,我可没说帮你们带孩子,这玩意儿留给你们。”
话落,小野就被推搡进来,十来岁的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让李慕贞无地自容。
卫含章终于肯松开手,对着远去的陆铭喊道:“姓陆的,你就是故意的,给我等着。”
他的声音明显透着不悦,再回头跟李慕贞说话时又恢复了温柔:“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烧热水。”
李慕贞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臂,卫含章轻轻拍了拍,承诺道:“我真的只烧水,不找人打架。”
反正陆铭不是人。
打他如打狗。
李慕贞其实不太理解男人之间的胜负欲,但她有些累了,管不了了,点点头随他去。
打吧打吧,反正他不会输。
卫含章捋起衣袖推门而出,厢房里只剩她和小野。小男孩很乖,从怀里掏出两个野果,用衣袖擦了擦递给她:“姐姐吃吧。”
李慕贞把他的小手合起来:“姐姐不饿,自己吃。对了小野,你能和我说说含章哥哥的事吗?”
小野一听,眼睛亮晶晶的:“他是大英雄,我听匪寨里的坏人说,县令哥哥来代县的第一天,只有一辆马车和一个马夫跟着。”
“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尤其是在山匪骑马拦路时,他直接翻出了马车,飞到车顶上稳稳站立。”
那一天里,所有人都记住了少年单手护旗的模样,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风扬起,右手持剑,左手举着大魏的军旗。
山匪们还摸不清这个县令的底,不敢轻举妄动,又因为他立在马车上不好捉拿,只能派手下一个一个上车顶跟他过招。
天光正盛,夏日的风有些燥意。
持剑的少年没有伤人,却稳稳护着旗帜,把所有试图斩旗的山匪都打下了马车,就连最厉害的二把手也被他缴了刀,踹下去。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卫含章嚣张至极,护着旗重新翻回马车里,对扮作车夫的士兵道:“继续往前,直入县衙。”
新官上任第一天,山匪们盗亦有道,不可能今天就杀了他。
卫含章如此高调张扬,就是想把人引到县衙,再联合外面的部署,通过已挖成的地道,来一出瓮中捉鳖。
至于受伤……
这是个意外,也可以说是因为小野,小野是前任县令的儿子,他父亲不愿与匪徒同流合污,被迫躲到了山上,没来得及带走小野,只带走了县令官印。
吴大当家还想要这个官印谋求更大的利益,代县与别处不同,因为极其不稳定,所以每任县令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官印。
新的官印出现后,旧的官印朝廷就不认可了。
留着小野,也是等他父亲拿官印来换,谁知又有新县令上台,那小野这枚棋子就没用了。
吴大当家听说了卫含章以一敌十的骁勇,十分感兴趣,就设了鸿门宴,用小野的命要挟卫含章去匪寨赴宴。
他们还是想要新县令手里的官印,这样一些买卖就容易通过关口严查,何况,用官印换一个孩子的命,双方都获利。
可惜新来的县令还是太年轻了,不识抬举,他只身赴宴,没带官印,也不知藏去哪了。
吴大当家的笑脸当时就冷了下来,却听卫含章道:“我知道大当家箭术超群百发百中,想和你赌命,若我能躲过你三箭,就放了小野。”
官印还在他手里,吴大当家有批买卖急需出货,不得不答应。
卫含章继续得寸进尺:“我留下,你们先放小野走。”他摊开双臂,任由马匪检查身上是否有兵刃。
少年临危不惧,又有那样好的剑术和武功,远胜匪寨里的二把手。吴大当家还想招安,让卫含章归于麾下,何况留着小野也没什么用处,就答应了他。
不过赌命可不是儿戏。
按照规矩,人要站在柱子前,双手反绑在柱子后,当成靶子。
卫含章轻笑道:“吴大当家,我自己绑成吗?你可以来检查我绑得严实不严实?”
山匪们都带着怀疑,首领却让他试一试,绑好后竟真的十分严实,吴大当家不再犹豫,和一众下属站在高台上,他感受着风速,“咻”地射出一箭,朝着少年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实在漂亮。
卫含章紧盯着箭头的走向,在关键时刻偏开头,让箭射在了木柱子上。
很快,第二箭朝着他心口而来。这次避无可避,卫含章只好咬住木桩上第一支箭的箭尾,把箭头抽出来,用力甩出去,和第二支箭在空中相击,改变了后者的方向。
险中求生,又躲了过去。
他额上冒出冷汗,这是本能反应,还没来得及喘息,第三支箭又来了。
卫含章没功夫再演,他被绑的手悄然抽出,自己绑的好处在于,这是一种军用活结,外行人看不出,他自己能解开。
第三支箭又躲开了。
虽然使了些伎俩,可他赢了。
卫含章朝高台上的吴大当家挥挥手,转身打算离开,也知道那群匪徒对他起了杀心。
他将计就计,在第四支箭射来的时候佯装被射中胸口,实际上他身上还穿着从沈离光那里顺来的金丝软甲,穿在最里面,衣袍一罩根本看不出来。
沈离光曾为此心痛好久。
为了帮卫含章坐稳代县县令的位置,他又是提前借兵,又是把御赐的宝贝相赠,还不能跟外人透露一点风声,更不能彰显自己的大方,只能在践行宴上偷偷摸摸相送。
就怕风声泄露影响卫含章的布局。
事实证明,代县一行全在少年的掌握之中,更别说他来之前就在路上摸透了代县的地形和吴大当家的性格。
佯装中箭后,卫含章继续演,他两指放在唇边,似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口哨。
刹那间,前方一匹战马朝他奔来,他抓准时机翻身上马,一路躲回了县衙。再后来就是被李慕贞看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
……
室内热气蒸腾,李慕贞洗完澡窝在被子里,偶尔抬手替少年处理唇边的新伤。
这是卫含章招惹陆铭的下场,不过陆铭更惨就是了。
李慕贞心疼道:“你既然早有谋略,又有陆指挥暗中襄助,怎么还要只身赴宴,连个人都不带,就带一匹卫家的战马?”
卫含章轻轻嘶了一声:“回公主殿下,在战场上有时候动物比人可靠。”
他大概是抓住了少女的软肋,继续喊疼道:“再轻一点儿,好不好?”
李慕贞脸色微红,一拳捶在他胸口上,少年的面色忽然有些惨白,他低声道:“你怎么谋杀亲夫呢。”
卫含章:也不全是装的,还是有点疼,金丝软甲也遭不住,报废了,小气鬼沈离光要哭半个月了,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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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