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远山连成一片。
李慕贞扮成了小道士的模样,混在数十位乾道师兄弟里面,唯一的区别是,她背后没有两柄剑。
就连小师弟阿衡都背了一把桃木剑和一把龙泉剑。
远行是十分辛苦的,骑在马上的少女强忍不适,和身旁的少年开玩笑:“阿衡,你不是说家里是开打铁铺的吗?穷得揭不开锅那种?”
怎么还背上龙泉剑了。
唇红齿白的少年笑了笑:“师兄,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家富。”
这话惹起一片哄笑,有人道:“阿衡他家在南方,是有名的铸剑山庄,不过庄主富养女儿穷养儿子,喏……”
“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儿子。”
李慕贞没有嘲笑他,反而问道:“我们这一路都是北上,你会不会水土不服?”
阿衡抿唇:“会。”
“但忍着。”
李慕贞拍了拍身后的竹背篓:“没事,我有药,包治百病。”
阿衡笑着摇头:“我不信,你给我看看。”
李慕贞就把背篓递过去,想跟小师弟展示瓶瓶罐罐,结果阿衡单手一转,就背到了自己肩上。
“走吧。”他控着缰绳,往前追上师兄们的脚步。
李慕贞愣了一瞬,不再逞强,她还有万里路要行,只能接受这份好意。
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抵达朔县时已在半月后。
瘟疫果然发生了。
起因不明,可能是水源被污染,也可能是病了的家禽传给人,速度之快,仿佛一夜之间夺走了整座城的生机。
“迄今为止,死亡二十六人,感染者五十三人,与上述人员密切往来者八十九人。”
改为收容所的县衙内,县丞眼含热泪,不知以何种心情陈诉这血一般的事实。
在天灾面前,百姓渺小得只剩一串数字,微乎其微,却又在亲人心里刻上永不愈合的疤。
显丞合上每日都有增加的名册,重重咳嗽一声,垂眼看,才发现掌心全是血,他不禁捶胸道:“若我听了卫县令的,该多好。”
一个月前,邻边代县来了一位新县令,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比以往哪位县令都年轻。
县丞也瞧不上这个黄毛小儿,以为他撑不了多久。
或许是从一开始就带着偏见,县丞对少年县令送来的手书不屑一顾,也没有听取上面的意见:严查出入,囤积药材,若发现特殊病症,即刻把人隔开。
如今回头看,卫含章的每一条建议都能够救命,是他倚老卖老,还等着看少年人的笑话。
“我有悔,我有悔啊。”县丞的呼吸急促起来,竟生生昏迷过去。
“阿衡,把他扶到病床上。”玉清真人在密密麻麻的病人中间寻到一个空位,又回头对李慕贞道:“你身子弱,在我配出治时疫的药方前,你不许进来。”
“师父……”李慕贞想说什么,却见他拂袖关上了县衙大门,把她隔绝在外。
她只好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看着空荡荡没有人烟的长街。
一场瘟疫,死的死,病的病,逃的逃,整座城支离破碎,仅仅是因为上位者的决策失误。
李慕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她也想为灾民做点什么,城里的药铺早就被洗劫一空,想到后续所需的药材,她打算去山林里采一些。
李慕贞推了推身后的门,根本打不开,她只好用石块在木门上留字,告知师父自己的下落后往山林走。
朔县如今是一座死城。
前方的代县更乱,自顾不暇,后方的应县城门紧闭,只许外边人进朔县,不许朔县人再出。
这座城孤立无援,只能自生自灭,等朝廷派人来恐怕已经晚了。
李慕贞独自一人往山上走,先洒了驱赶蚊虫野兽的药粉,又在沿路的树上做了记号,以防迷路。
她想帮忙,但不能添倒忙。
所幸山上的天材地宝有不少,眼看暮色将至,她打算收手回去,却发现山林中隐约有火光。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良好的修养让她折回去灭火,拨开眼前挡路的枝叶,她往前走,隐约听到说话的声音,来自一名老者。
“卫淇,把火烧小点,别毁了整座山。”老者顿了顿:“不用烤东西给我,一想到少主公在代县吃不好也睡不好,我就无颜用膳。”
“季老,您上了年纪,多少吃点。”这是一道年轻的声音。
李慕贞没有偷听的习惯,正打算离开,那名年轻人似乎察觉到,追赶了过来,想要抓住她。
李慕贞后退一步,袖中的银针蓄势待发,却被老者打断:“卫淇,回来,不要多生事端。”
年轻人瞪了她一眼,带着警告。
李慕贞却没有走,她扬声道:“敢问老先生可是卫家军旗下军师,季荀?”
“姑娘是?”老者微愣,又对卫淇道:“过来背我。”
他不良于行,只能坐轮椅,但躲在山林中,轮椅太不方便。
月色从树缝间漏下,李慕贞看清了银发苍苍的老者,清瘦狭长的脸,面无血色却眉眼坚定。
“是你。”季老愣了一瞬,微笑道:“我在少主公的画像里见到过你。”
“臣,季荀,参见长公主。”
李慕贞拱手回礼:“敢问先生,代县情况如何?……他,又如何?”
“恐怕是危机四伏,九死一生啊。”
季荀叹息道:“少主公身边可用之人本就不多,他又不想旁人为他卖命,只身一人进了代县,又叮嘱我们,若朔县县丞不听劝告,就赶紧离开这个可能会发生瘟疫的地方。”
“那先生为何不走?”
季荀摇头,无非是放心不下。
李慕贞不再多问,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无非是同样的原因。
放心不下卫含章。
“请问先生,除了锁死的城门外,还有什么方法能进入代县?”
季荀沉思片刻:“翻过这座山,路也是有的,但极其难走。”
李慕贞取出背篓里的大捆药材,递到老者手里:“烦请先生下山,替我送去县衙,我师父玉清真人手里。”
“公主这是?”季荀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李慕贞提起背篓继续往前:“我要去代县。”
翻山越岭也要去。
季荀眸中闪过动容,就连卫淇的态度都有所转变,他问道:“需不需要在下护送?”
李慕贞摇头:“我可以。”
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终点。
*
代县的乱超乎想象。
李慕贞用了整整七日走出深山,她身上的道袍破烂,鞋也磨出洞,青丝散乱,满面灰尘。
就算她此刻站在卫含章面前,他恐怕也认不出她。
她从前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只是如今顾不了许多,也多亏了这一身风尘仆仆的疲倦,她才没被山匪掳走。
在旁人眼里,她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瘦瘦小小,拿来煮着吃都不够塞牙缝。
代县物资匮乏,百姓过的是夹缝求生的日子,一面被匈奴人侵扰,一面被自己人抢掠。
自己人反而比匈奴人更残忍。
不仅强占年轻女子,还把孩童作为口粮,让年老者去做体力活,遵循着欺软怕硬的强盗原则。
最先制定这个规则的人是个孤儿,代县好心收留他,他反而集结了几个亡命之徒开始屠戮村民,一步一步沦为山匪首领,无恶不作。
代县城中流传着一句话,想要活下去,求县令不行,要拜土皇帝。
和别处不同,代县街头商铺凋零,走在路上的没有年轻女子,大家形色匆匆,毫无交流,唯一相同的是面如菜色,难见笑容。
李慕贞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只能凭借着来时路上做的功课,碰运气寻找代县县衙。
天黑前,她找到了。
这里比朔县的县衙还破还旧,根本看不出一点该有的王法制度。
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倒在地上,破了个大洞,洞口结着蛛丝网。
李慕贞弯腰,用捡到的小树枝把蛛丝挑干净,又费劲地把这口鼓扶了起来。
“你在干嘛?”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李慕贞抬头,发现门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看发髻,这是个十来岁的孩童。
“你们县令呢?”李慕贞拍拍手,下意识想从袖中掏糖,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你是说含章哥哥吗?”小男孩奶声奶气:“他生病了,你跟我来。”
李慕贞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夜风灌入衣袖,她只觉遍体生寒。
县衙里草木凋零,陈设破败,唯一能看的只有北边那间厢房,勉强还算干净。
孩童牵着李慕贞的手往里进,压低声音说:“含章哥哥胸口中了一箭,他躺在床上养伤呢。”
孩子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看着他干净的眼睛,李慕贞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她克制着情绪推开门,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一幕刺痛,无意识地落泪。
卫含章:我病了,我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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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