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阿衡打着灯笼来寻她们,沈归月如愿以偿,爬上了长公主的床。
道房的床板生硬,还有蚊虫,李慕贞特意给她熏了艾草。
“这也太艰苦了吧。”沈大小姐抱着唯一的枕头感慨。
李慕贞吹灭烛台:“躺下吧,是让你来修道,不是让你享清福的。”
沈归月有些累,很快就阖上眼睛,呢喃道:“还是柳鹤好,跟着他不用吃苦……”
“是是是,因为他会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你眼前。”李慕贞压了压她那边的被角:“所以早点嫁给他吧。”
嫁给那个近乎完美,奈何命短的嫡王孙,做他名正言顺的嫡孙妃。
沈归月轻轻哼了一声。
李慕贞知道,她心里有柳鹤,同时也有些顾虑,是什么李慕贞不清楚,但这些年来,没有人比柳鹤对沈归月更好。
关键是柳鹤能护得住无法无天的沈小姐,替她兜着一切。
李慕贞也不会像沈归月一样,老是劝分,这样喝喜酒的时候会很尴尬。
初夏的清晨还很凉爽。
李慕贞早早醒来,跟着阿衡他们做了早课,再和沈归月一起吃顿素膳,拜别师父后就回宫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国子监祭酒秦大人还跪在朝阳殿门口,官袍上尤可见露水洇湿的痕迹。
他这是跪了一宿。
老者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却凭借着强大的毅力挺直脊梁,风吹过宫城,扬起他的薄衫,露出内里贫瘠的血肉。
此情此情,于心何忍?
李慕贞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烧起来,她不顾赵喜的劝阻,推开李承临寝宫的殿门,也发现了临窗看书的少年天子。
她心里的怒火瞬间烧得更旺,直呼天子的名讳:“李承临,你过分了。”
李慕贞的狠话也不过如此。
多亏了良好的修养,她骂不出市井小人吵架时惯用的粗鄙之语。
李承临偏过头来,抬起眼梢盯着她:“皇姐在兴师问罪什么?”
他扔下书,走到桌案后,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只山雀风筝。
山雀……
“宁做山中雀,不为笼中鸟。”这是卫含章亲手送给她的风筝。
李慕贞再难维持表面的平静:“还给我。”她走上前,想要抢回来。
李承临把风筝藏到身后,笑意不达眼底:“皇姐,淡薄如你,原来也会主动走近我,只可惜不是为了我。”
“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替卫含章求情,要么替秦朗求情,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你是要我……想办法把卫含章从代县弄回来,还是要我听秦大人的谏言,向张其瑞追责,替秦夏鸣不平?”
“皇姐,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更重要?”小皇帝的语气越来越冷,他从来就不是善罢甘休的柔软心性,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从帝位上扔下来。
李慕贞伸出去的手垂下来,有些无力,又有些疲倦。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景,树木郁郁葱葱,树下满头白发的秦朗面色发青,形容枯槁。
李慕贞低头:“我选他。”
选曾经为了匡扶社稷,不惜携门生倒逼摄政王李长意的老者。
选这个曾有恩于天子的人。
她们皇家……至少不能忘恩负义。
咔嚓一声,在李慕贞的声音尘埃落定之时,李承临手上发力,用手掌的骨骼碾碎了那只风筝。
风筝是纸糊的,很容易破碎。
李慕贞的心好像也跟着碎了,她一言不发往外走,转身时连衣角的弧度都透着绝情。
小皇帝终于心慌了。
他得罪了人又自作自受跟过去,跟到长公主殿,那棵让他耿耿于怀的杏树下。
这里本就偏远冷清,他确认周遭无人后,卸下一切伪装喊道:
“李慕贞,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人理他。
李慕贞的手轻扣在门扉上。
她似乎还在犹豫,李承临什么面子也不要了。
“姐姐,我也会疼呀。”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哑,似乎有天大的委屈。
“我都答应你去帮秦朗了,一个破风筝而已,你告诉我,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四下寂静无声,杏树上只剩枯枝败叶,仿佛是回答。
“李承临,我不想看见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伴随开门关门的动静。
这一次,李慕贞没有心软。
她是姐姐没错,但姐姐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李承临这才意识到她的决绝,他是故意惹皇姐生气,想在她的原谅里找到自己还被爱着的证据。像小时候一样,犯了天大的错也有皇姐疼他。
可是她不要他了。
李承临回到寝殿,捡起了赵喜正欲清扫的风筝碎片,开始一点一点拼凑,可是无论如何也有痕迹,无法复原如初。
他终于知晓,回不去了。
“赵喜。”小皇帝头一次在人前露出哀伤的情绪,他捧着脸藏起眼泪,再也没有了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嗓音脆弱道:“我真的把她弄丢了。”
把这世上仅存的,唯一还肯真心对我好的人,弄丢了。
第二天,李慕贞收到了拼好的风筝,这似乎是天子的道歉。
与此同时,那些在暗中监视她的影卫也被撤离,她呼吸着庭院里的空气,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这是天子的示好。
用午膳时,李慕贞听青云说,当今陛下大义灭亲,不顾张皇后信中哀求,重罚堂兄张其瑞,褫夺了他世子的封号,贬为庶民,发派军中。
正好守卫西部的燕家军凯旋归来,张其瑞就落到了燕统领手里。
这个燕统领不是旁人,正是李慕贞的小舅舅,但和她母亲并非一母同胞,所以算不得亲近。
小舅舅从前也是庶子。
可如今振兴燕家门楣的不是嫡长子燕尚书,而是燕桓。
大概是自己淋过雨,所以燕桓格外看重燕行止,并为了这个外甥得罪过燕尚书和其夫人,扬言这夫妻两要是不会当长辈,就把燕行止过继给他。
李慕贞与燕桓少有往来,他们之间的关联无非是表兄燕行止。
听闻她想去军中看望张其瑞,燕行止主动伸来橄榄枝,去小叔叔燕桓那拿了通行令。
他甚至主动担当引路人。
然而在约定的时间里,燕行止等到的人却是秦夏,张其瑞的前任妻子。
李慕贞根本没来。
一向笑眼弯弯的玉面狐狸捏紧拳头,脸色变得难看,实在笑不出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领秦夏去郊外营地。
张其瑞过的不好不坏。
燕桓治军严谨,没出现过欺负新人的情况,也没有世家子弟能够仗势欺人,士兵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但仅仅是这样,对曾经娇生惯养的世子爷也是折磨。
军中艰苦,秦夏提着食盒去看他。
张其瑞愣了许久,他打开食盒,里面只有一串撒着芝麻的糖葫芦。
秦夏低声道:“很小的时候,因为我是长姐,父母更偏疼幼妹一些,他们在灯会上给秦阮买了糖葫芦,却没有问我要不要,也不知道我想要。”
“后来,是你递了一串给我。”
因为这点偏爱,秦夏记了许多年,以至于被算计**清白,被迫嫁给张其瑞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愿意的。
当世子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以为包容和爱可以让浪子回头,可是错了,没有棱角的温柔一文不值。
秦夏推开张其瑞试图抓住她裙摆的手,“直到有人告诉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张其瑞,在我小产的那一天,你到底是担心我会死在张府,还是怕不能如愿娶到李萱?”
“那一天里,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后悔,可以救我和你的孩子,可你一次都没有心软。”
所以如今,那个万分看重面子的世子爷跪在她脚下,她也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愿。
“我来,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落魄,是想告诉你,往后的岁月里,我会越来越好,而你,无可救药,连同你的人生一起,逐渐腐烂。”
秦夏直接用匕首斩断了被他摸过的那截裙摆,头也不回地往帐篷外走,向着有光亮的地方。
她曾经如飞蛾扑火,如今又何尝不是凤凰涅槃。
爱很重要,但绝不是人生的全部。
李承临:别管我,我就是又菜又爱玩,职业皇帝,爱好“贩剑”。
秦夏:狗男人都死一边去,姐就是要大放光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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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