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城外青山如旧。
李慕贞站在太清观的山门前,目送着小满母子入内。
小师弟阿衡朝她招手:“师兄,别愣在那,回家了。”
李慕贞迟迟没动,她摇头,往狭长的石阶下走:“替我问师父安。”
阿衡拎着大包小包追不上她,只好先回道观回禀玉清真人。
少年放下包裹,在桌案上垒成小山,“师父,都是师兄给的。”他一脸骄傲,唇红齿白。
“哼。”玉清真人轻捋长须,没看东西:“阿贞她人呢?”
阿衡摸了摸身后的桃木剑:“师父,我去练剑了,有事烧纸。”他一溜烟就跑了。
玉清真人忍住一拂尘抽死他的冲动,搁下茶盏,推开殿门往山下走。
青山如黛,草木气息钻入肺腑,山脚下,李慕贞坐在台阶上,幽幽叹息。
似想到什么,她掏出怀中一盒唇脂,唇脂的颜色过于艳丽,是个女子都不会买。
这是沈归月今早拿给她的。
她问沈大小姐:“哪来的?”
沈归月:“我哥给的。”
李慕贞不相信,如果是婚前的沈离光,可能会是这种眼光,但婚后的沈少帅,不该这么离谱。
拨开迷雾,真相只有一个。
这唇脂是卫含章买的。
他不敢明着送给她,所以托给沈离光,再由沈归月交于她手。
李慕贞握紧唇脂,心里泛起一丝甜蜜,就像山林里熟得正好的野果,甜到有鸟雀啄食。
也像寂静的空谷里终于有了回音。
她心系红尘,不敢走进道观。
从前作为俗家弟子还好,但作为本家弟子,实在是玷污三清。
李慕贞不敢再想,她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特别轻巧。
少女没有回头,低声道:“师父来了?”
“嗯,来接我的小徒弟。”玉清真人撩起道袍在她身边坐下。
“师父……我心不静,欺骗了世人,愧为道门弟子。”李慕贞抱着膝盖,去看拥挤的云层。
“可我的小徒弟也救了许多世人。”玉清真人的声音空灵淡泊,透着神性:“功过虽不能相抵,但无愧于心。”
“何况让你做本家弟子,是师父昭告天下,欺骗了世人。”
“阿贞,在师父这里,你始终是自由的,你需要当什么弟子,就当什么弟子。”玉清真人正经不过一刻,又笑嘻嘻道:“反正天塌下来还有师父顶着。”
李慕贞失笑:“那日山门偶感地震,听阿衡小师弟说,师父你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简直是健步如飞,根本看不出上了年纪。
玉清真人老脸一红:“阿衡骗你的,他说谎。”
李慕贞不再揭他的底,小老头一向如此,全身上下只剩嘴硬。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反正在李慕贞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玉清真人都长这个样子,一个俊美的中年男人,不说话的时候还有些仙风道骨。
一开口就不行。
她也不知道小老头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只好认真问道:“师父,您和隔壁佛家主持谁厉害。”
玉清真人轻蔑一笑:“就这?”
“乖徒儿你听好了,仙人之下,我无敌,仙人之上,一换一。”山风扬起他的道袍,倒真有几分仙人之姿。
李慕贞还是不信,她扯了扯他的拂尘:“阿衡还说,您是被隔壁主持打哭过,才不让我们跟佛子往来,怕丢脸。”
玉清真人连忙辟谣:“才不是,我至少没哭。”
李慕贞不再开玩笑,她正色道:“不管师父厉不厉害,都是我此生唯一的师父,我不会因为佛家香火旺盛就投靠佛门。”
玉清真人微愣,随即笑道:
“师父不会让你失望。”
“师父也很能打的。”
他起身把拂尘一端递给她,“抓着,师父带你回家咯。”
山上的夏日比山下来得更晚一些,后山的山杏还没熟。
李慕贞待在道房里,燃着檀香抄《清静经》,抄着抄着手下的字就不听使唤,等她反应过来,全是“含章可贞”四个字,布满整面雪白的宣纸。
她连忙揉作一团,怕心事被人窥见。
藏好后,她深吸口气,稳稳坐直。
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她起身去关,却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挡住。
这只手很漂亮,还没有经过太多的沙场磨砺,适合执笔弹琴。
李慕贞的心怦怦乱跳。
她抬起眼睛,撞进了少年漆黑清亮的眼底,她在那里面看见了有些慌乱的自己。
十六七岁,含苞待放。
“你怎么来了?”李慕贞压低声音,怕惹来其他师兄弟。
卫含章随意倚靠在窗边,他穿了身适合远行的黑衣,窄瘦的腰间还系着纯白色的孝带,长腿交叠,周身上下全是少年人的潇洒落拓。
“我要走了,来和你道别。”
他没有说臣,也没唤她公主。
仅仅是以卫含章自己的名义,想临行前最后见她一面。
李慕贞垂眼,遮住眸子里的欢欣,也看见了他戴在手腕上的紫檀木佛珠。
这是她一颗一颗磨出来,系成手串,让沈归月代为转交的。
剩下的还有一些伤药,治风寒风热,头疼外伤,备了有许多,希望能让他在代县好过一点。
风越吹越大,扬起他腰间的孝带,也吹乱她额前的青丝,卫含章深深看了她一眼,弯腰凑近她耳边,替她把发绕到耳后,又轻轻说了句什么。
远处的小道士听不见,只有山谷的风和李慕贞知道,他说的是:
等我回来。
群山深处有暮色浮现,少年的身影越行越远,消失在辽阔天地间。
李慕贞在他身后,再次许下虔诚的愿,盼着他平安归来。
她轻抚被他触碰过的发丝,指尖仿佛还带着他身上灼人的热度。
她低头笑了笑。
暗恋窥见天光,被人回应的感觉,胜过世间所有的一切。
爱有回音,就是最好的答案。
从今往后,她无需翻山越岭,装作从他身边经过,也不用求神拜佛,只为他一个回眸。
这世间人潮拥挤,山长水远,他是她触手可及的风景。
用过晚膳后,李慕贞想去后山转转,夜里的星子灿烂,她抬头看月亮,希望他也是。
“阿贞。”清亮的女声传来,不过片刻,沈归月和晚风一起停在她面前。
沈大小姐是跑上山的,她调整好呼吸,难掩惊恐道:“你敢信吗?柳鹤,就是那个样貌家世、才华学识都排第一的柳鹤,他好像瞎了眼,竟然跟我表白。”
李慕贞微微扬起唇角:“柳小王爷没瞎,是你沈大小姐心盲。”
沈归月发现她并不意外,开始反省,越想越觉得脸热。
今日碰见柳鹤是个巧合。
自从上次昌平伯府的闹剧过后,她就躲着柳鹤,因为是这个病弱的少年公子把昏迷的她抱回沈家的。
这让沈大小姐情何以堪?
她醒来时,柳鹤似松了口气,还用折扇轻点她额头,语气无奈又宠溺:“沈归月,小事你随便闹,大事躲在我身后。”
她至今还记得他那时的笑,干净又漂亮,让她的心莫名其妙。
她得承认,她是个没有骨气的颜控,喜欢所有漂亮的男女。
但也只到欣赏为止,不会心动。
沈归月讨厌这种感觉,她开始逃避柳鹤,直到在果脯铺子里遇见他。
印象中,他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蜜饯,可那日他买了许多,搬空了整个店。
沈归月想吃,只好主动搭话。
柳鹤说可以转卖给她,但她要送他回家,真是无理的要求。
沈归月:为了吃的老娘拼了。
回汝阳王府的路上,柳鹤伸手扶她到马车里,他凝着窗外的风景,许久才开口:“沈小姐?”
“啊?”她愣愣的。
“我喜欢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柳鹤回眸,淡色的眼珠紧紧盯着她。
“直接说呗。”沈归月随口道。
“好,我喜欢你。”
耳畔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语气从容,不像是玩笑。
沈归月笑道:“不是让你跟我说,是跟你喜欢的人说……嗯?”
“你喜欢我?”
柳鹤弯唇,笑容里藏着千言万语,车窗外的光线照进来,温和柔软,他连眼角眉梢都染了淡粉色。
沈归月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
她胡言乱语道:“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旧社会的老古董,不可能跟我去新时代。”
我们之间隔着数千年的光阴。
比生死还难以逾越。
柳鹤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腰间作为禁步的佩玉,放到她掌心:“我听闻沈国公催你成婚,若你没有更好的选择,我随时在。”
他毫不避讳地说:“我上无公婆,下无外室私生子,也没有能夺我家产的兄弟姐妹,还会死得很早,日后你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富婆,富贵安稳一生。”
富婆这个词还是沈归月说给他的,这样的词汇他竟也记在心上。
沈归月只觉掌心的佩玉沉甸甸的,她向来是个不靠谱的人,有点什么,但都不多。
可是第一次,她有了想对柳鹤好的念头,很多很多。
她觉得自己不配。
沈归月塞还玉佩,匆匆跑下马车,一路往城外跑,想去找好友李慕贞说说话。
沈归月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虽然活了快两辈子,却是一朵“牡丹”,在感情上犹如白纸,反应甚至有些迟钝。
直到和长公主复述一遍后,她才后知后觉,那些动心不是假的。
“阿贞,怎么办?”她捂着红透的脸颊,盘腿坐在巨石块上。
李慕贞也坐了上去,背靠星辰,轻轻晃着腿道:“答应他呀。”
“你不明白,被明目张胆的偏爱是一件多幸运的事。”
李慕贞:纵然人生苦短,也要勇敢说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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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