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来。”李慕贞对跪在地上的少年说,她的声音很轻,但赵喜等宫人都自觉转过身去。
卫含章朝她拱手,正欲起身。
李承临轻咳一声,“滚。”
卫含章垂眸,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往宫外走,青云追了上来,把手里的披风递过去:“拿着吧,公主给的。”
卫含章低头看了一眼。
深黑色的披风,绣着银色的云纹,是金陵城上贡的云锦,缎面在月色下流淌着似水的光华。
披风下还藏了两颗黄杏,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也是公主给的。”青云骄傲道。
卫含章挑唇笑了笑,接过披风盖住破损的官袍,又把甜杏纳入袖中,仿佛藏起了一整个初夏。
他独来独往惯了,很少有人这般顾全他的颜面,让他堂堂正正走出巍峨的正阳门。
出宫后,卫含章回头看了一眼深深宫城,他舍不得长安,是因为这座城里锁着他心上的姑娘,年复一年。
卫含章无数次想过重生的意义。也许是想要挽回父兄,又也许是拯救大魏,但这些目标都太遥远,他恍然明白,上辈子临死前的唯一遗憾,不过是与她重逢。
他忽然笑了起来,策马向前,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已得重逢,别无所求。
……
被贬的旨意来得很快,卫含章才在家门口拴好马,回头就看见穿着朱红色飞鱼服的官员从卫家走出,青年眉眼冷峻,趾高气昂地看着他。
卫含章认得这位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陆铭。
他是李承临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官,主管镇抚司,直接听命于天子,年纪轻轻就是正三品,以手段残酷狠辣出名。
如果说卫含章是长安恶少没人愿嫁,陆铭就是冷面阎罗,没人敢嫁,某种程度上也算难兄难弟。
谁也别瞧不起谁。
卫含章微抬下巴,朝他点了点头,陆铭冷哼一声,向来话少的他阴森开口:“姓卫的,都要贬去代县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代县是大魏出了名的问题县,位于边关,临近失守的燕城,是以经常被匈奴人侵扰抢掠。
百姓无力抵抗,只好落草为寇,打不过就加入,继续欺压更老实的农民、老弱妇孺,本就贫困的代县更加雪上加霜,乱作一团。
那是一个王法照不到的国度。
迄今为止,李承临已派去十位县令,死了三个,跑了五个,剩下的一个躲在山里,生死未卜,一个加入匪窝,同流合污。
陆铭冷漠地看过来:“卫含章,代县已经无药可救,至于你……”他轻抚腰间的绣春刀:“好自为之。”
青年的目光阴沉,嗓音也冷冰冰的,看人如看白骨,身上带着阴冷的不见天日的血腥气。
如果是长安城的卫二公子兴许会怕他,可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卫小将军却似见到同类,他嗅着熟悉的血气,还能谈笑风生:“陆大人,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放心,我会回来,做你的上峰。”
上辈子,他卫含章就是陆铭的顶头上司,以德服人。
“可笑。”陆铭微勾唇角,神情透着锐利的锋芒,轻蔑道:“狗东西,抢了我的女人,还想抢我的位置吗?”
卫含章愣了一瞬。
这实属冤枉。
“陆指挥,你听我解释,芍药姑娘她并不是……”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们的恩爱缠绵。”陆铭抬手射出袖中鹰爪,随即轻点足尖飞上房檐,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下属亦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月亮里留下淡淡残影。
卫含章:……
回到卫府,花厅里的灯还亮着,沏好的茶已经凉了,元夫人枯坐在窗边,手里是那道被贬的圣旨。
小皇帝杀人诛心,告状告到他母亲这里。
卫含章喉结微滚,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去皇陵烧香,跟先皇告状吧?
沉默过后,元夫人看过来,问道:“要走了吗?”她向来淡泊的眼底闪过不该有的情绪,似不舍,又似难言的温情。
卫含章不敢去看,垂眼点头:“嗯,要走了。”
元夫人的心沉了沉,又问道:“能回来吗?”
能……活着回来吗?
这种关怀于卫含章而言实在陌生,母子之间向来少有推心置腹,他抿了抿唇角:“能。”
元夫人欣慰地笑了笑。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对他笑。
卫含章就像突然得到甜头的孩子,不知所措起来,他弯了弯唇角,拘谨又乖巧。
卸下所谓的伪装,在长安恶少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在长宁将军佛挡杀佛的冷血下,不过是一个渴望父母温情,又被童年伤得抬不起头的可怜人。
他也想被人疼。
想要母亲在乎他。
不分缘由地偏爱着他。
像天底下其他母亲一样。
可惜这份温暖,迟来了七年又七年。
卫含章的心绪久久不能平缓,他沉浸在自己的喜怒里,没注意到元夫人眼底的心疼。
做母亲的想过儿子会怨恨她,再好一点是无视她,可她从没想过,哪怕被命运薄待,被母亲薄待,那个孩子依然柔软得不像话。
他先选择了原谅。
他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她很惭愧。
夜里的风吹过烛台,卫含章伸手拢住那一缕光亮。
他另一只手放到唇边,吹响了家传的口哨,墨蓝天际里盘旋的苍鹰闻声而动,最终停落在他肩头。
卫含章拆开了苍鹰传递的信笺,上面写着一切顺利。
这证明老军师季叔已经找到卫家军里在逃的叛徒,并且把人藏在了与代县相邻的朔县。
朔县的方位在代县之后,有代县做屏障,朔县远比代县安定富饶。
卫含章早就算过账,日后他若想振兴代县,少不了跟朔县借钱借粮,互通往来。
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却是他早就想要走的路。
今日被贬也不是意外,甚至是在少年的意料之中筹谋之内,卫含章很清楚,他若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就不能留在长安城。
这里有裴相和摄政王的打压,想出头太难,但如果他在地方有了政绩,有了名望和官声,再回京中任职,仕途就会顺利一点。
想要升官,就要先拿出自己的本事,帮李承临解决心头大患。
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别人做不成的事,他能,只有这样,才会成为无可取代。
卫含章轻抚苍鹰的羽毛。
他做武将的时候可以出类拔萃,万里挑一,想来做文官也不会太差,再不济,他还年轻,可以慢慢学。
少年提笔,洋洋洒洒写下: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第二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茶楼酒肆里多的是文人墨客交头接耳,无非是说两件事。
“什么?探花郎被贬了?贬去代县了?”
“这是犯啥错了?”
“听说是打了状元郎。”
“咦,那他不冤。”
“可那状元郎也不是个好东西,宠妾灭妻,还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听说秦家当天就接回女儿,态度强硬,只要和离。”
“那打的好呀。这种男人不是活该嘛,要是我碰见了也想扇两巴掌,管他是世子还是柿子。”
“可不是嘛,咱们的小探花有点冤哦,可怜他一介文官,要去代县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都心疼他。”
“是啊,真是可惜了。”
“……”
“听见没?有人心疼你。”与大厅隔着竹帘的雅室里,沈离光用肩膀碰了碰沉默的黑衣少年。
“小探花,我真的没想到,有生之年你的风评会变得这么好,都没人骂你了。”沈离光笑容猖狂。
卫含章耸耸肩:“我被骂你很开心是吧?再笑?”
“信不信我给嫂子送几块新的搓衣板?让你换着跪。”
沈离光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咬牙切齿道:“卫二,你花样还挺多呀。”
“没你跪的搓衣板多。”卫含章轻笑道:“说正事,我想把小满母子送走,你也成家了,再留他们不合适,怕嫂子误会。”
沈离光道:“阮阮她不会。”
卫含章:“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沈离光:“那你想把他们送去哪?孤儿寡母的,在哪都艰难。”
卫含章抿了口茶,有点苦:“你别催,我正在想。”
“其实我有个办法。”沈离光以手掩唇,低声道:“太清观。”
这可是出了名的避难所,既没有世俗歧视,也没有肮脏污秽,难的是入观需要引荐。
“你想想,有一个人可以。”沈离光眨了眨左眼,继续作死:“没错,就是你的心上人,李慕贞。”
这个名字瞬间扰乱了少年的思绪,他像只炸毛的猫:“不许你这么叫她。”
“好好好,长公主行吧?”沈离光忍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卫含章不自在地说:“我不想麻烦她,也不许你麻烦她。”
沈离光压下偷笑:“傻小子,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被你麻烦呢?兴许……你也在她心上。”
“好,我知道了。”卫含章直接捂住沈离光的嘴,他的耳尖泛红,拒绝和沈离光眼神交流,也不想再听他口出狂言。
被人喜欢是件幸运的事。
被意中人喜欢是更大的幸运。
他从小运气不好,不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落在自己身上。
沈离光:放开老子,我还能嗑,我的cp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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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