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晚风把玉兰花的花瓣送进殿内,也惊醒了床榻上的人。
李慕贞睁开眼睛,下意识握住了枕边的匕首,指尖轻轻摩挲。
“刀是可以保护你的东西。”
熟悉的话语浮现在心头,她眼前闪过至今难忘的一幕。
上元佳节,花灯会,和父皇走散的公主被人潮吞没,她大声呼喊,却在热闹的声浪里归于寂静。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过路人,无边的孤寂和不安蚕食着她的心,她站在原地,期盼着被人找到,渴望着父皇能够回头看看她。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李慕贞无助地退到路边,挨着小摊抱膝而坐,她年纪尚小,还不记得回家的路。
街上也有许多七岁的孩子。
但他们的手被父母紧紧牵着,不像她,因为一盏花灯,弄丢了父皇。
她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天色越来越凝重,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幻想着父皇来接她,然后揉一揉她的头,说我们回家。
她会听话,不要小兔子灯笼。
街上的热闹慢慢变得冷清。
人潮渐散,一道凛冽的剑光从斜处劈来,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抬起头,避开了剑锋。
跑。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蒙面的黑衣人提步追赶,他还有几名同伙,几乎堵死了她的逃生路。
李慕贞只能往小巷子里跑,她其实怕黑,但更怕死。
巷子狭窄,小孩穿行方便,大人就有些费劲了,她拼命往前冲,向着有火光的地方。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灯笼掉落,双丫髻上的绒花被跑丢,这些美好的事物最终都逃不开被刺客践踏、弄脏的命运。
她以为她也是。
然而,有光的地方救赎了她,她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跑出小巷时,正好摔倒在一个少年脚下。
李慕贞永远也忘不了少年看向她的那一眼慈悲。
他把她从地上捞起来,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刺客,牵着她的手就跑。
少年似乎很熟悉长安城,带着她七绕八绕甩开了剑客,她体力不支,他就把她藏在竹筐里,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递给她:“拿着。”
“这是能保护你的东西。”
少年说完继续奔逃,他用自己为饵,引开刺客的注意。
未过多久,有人揭开了竹筐,她抬起漆黑带怯的眼珠,看清了皇叔李长意俊俏的面容。
“阿贞别怕,皇叔带你回家。”李长意把脏兮兮的小姑娘抱出来,嗓音愉悦:“这下阿梨该放心了。”
燕梨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女儿。
李长意和他兄长文宣帝不同,他爱燕梨,从来与贞洁无关。
也不会视李慕贞为眼中刺。
李长意单手抱着吓坏了的小姑娘,却发现她频频回头,似乎在等什么重要的人。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在看谁?”
她奶声奶气开口:“皇叔,那个救我的少年还好吗?”
“你是说卫含章?”李长意接过下属递来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淡声道:“那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谁有事他都不会有事,放心吧。”
“哦。”李慕贞轻轻应了一声。
于是七岁那年,她在心上记住了一个名字。
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含章,可贞。
她为这点关联沾沾自喜许多年。
李慕贞推开窗,风过林梢,玉兰花凋谢的时节有着难以言喻的凄美。
雪白的花瓣与深红的宫墙擦肩而过,她伸出手去接,惊叹于这一瞬的浪漫。
李慕贞有一个秘密。
——她很喜欢他。
有些暗恋注定不见天日,但在看似平静的岁月中,也潜藏着波涛汹涌般无比热烈的情愫。
她会借着探望沈归月的名义去国子监,会故意把风筝弄断落到他午睡的枇杷树上,会去沈府偶遇,会易容成燕行止做他的同窗,哪怕一天也好。
她总会想尽办法引起他的注意,又装作毫不在意。
李慕贞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
在她清冷的表相下,其实每寸皮肉里都藏着她对他的喜欢。
——固执,唯一,静默无声。
她很喜欢他,也只能是他,但不用他知道。
……
“公主,大事不好了。”
青云的声音打断了李慕贞的思绪,她回过头,看见小宫女匆忙赶来,慌慌张张道:“陛下要重责卫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李慕贞的指尖轻轻握拢:“他何罪之有?是因为打了张其瑞,还是因为背了我回宫?”
青云摇头:“不清楚,但陛下似乎要对卫公子动手。”
李慕贞的神情冷了下来。
“真是疯了。”
*
朝阳殿,天子寝宫。
宦官赵喜立在殿门前,低眉垂目,既不敢看站在宫灯下的少年天子,也不敢看跪在台阶下的红衣臣子。
李承临眸光阴鸷,睥睨着下方的少年,“卫含章,你胆子不小。”
从古至今,敢把官袍穿成破烂的只有他,敢衣冠不整就跪在天子殿门口,高喊请罪的也只有他。
搅人清梦且先不说,新官上任怎么敢如此嚣张?
李承临缓步走下台阶,寒声道:“你是料准了朕会把你外放到穷乡僻壤,所以破罐破摔吗?”
卫含章脊背挺直,似雪地里不倒的青竹,微微点头:“是。”
李承临气得拂袖,他压低声音道:“打张其瑞的事先不说,他确实活该,但你怎么能毁她清誉?”
这个“她”二人心照不宣。
卫含章无从辩驳:“臣有罪。”他只是不忍看她难受。
李承临负手身后,微弯腰:“她是太清观的本家弟子,自愿斩断红尘,轮得到你来背吗?”
卫含章抬眼:“自愿?”
若非你这个做皇弟的逼嫁,她怎么会从俗家弟子转为本家弟子。
“何况公主伤了脚踝,若强行走路,日后恐不良于行。”卫含章音色低沉,不卑不亢道。
李承临无言以对,把声音压得更低:“混账东西,她唇上的伤是不是拜你所赐?”
小皇帝的语气冰冷,眼中闪过杀意,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含章敢作敢当:“是。”
“你该死!”李承临再也无法隐忍,抬脚狠狠踹在他肩膀上。
他用足了力道,卫含章却纹丝不动,只是额角青筋微现。
“骨头硬是吗?”李承临心中的怒火愈烧愈烈,他又踹了一脚,这一次卫含章终于倒在一旁,但又很快跪了回来。
远远望去,少年似拉满的弓弦,窄腰宽肩反而更加挺拔。
“让你硬。”李承临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再次抬腿,却没能落下,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李承临,你再踹他试试?”青云搀扶着李慕贞走来,她的脚踝还疼,心却更疼。
在长公主心里,卫含章永远是长安城最明亮的少年,谁也不能折辱他,尤其是在她眼前。
李慕贞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卫含章。
她的少年要永远张扬,永远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