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重,隔壁院落的厨房亮着一盏残灯,从窗户里透出一段雾气。
卫含章走上台阶,抬眼望去,长公主就在厨房的烟火气里,安静美好得不真实。
地上洒落着一些碎瓷,柜台上的瓦罐也东倒西歪,看来是有人来这闹过。
“还好吗?”他靠在门边问她。
李慕贞正坐在方凳上煎药,听到声音下意识把脚尖往裙摆里藏了藏:“没事,药不难熬,守着火候就成。”
卫含章上前一步,“疼吗?”
李慕贞微愣,手中扇火的扇子停了停,正要反驳时,少年已走过来,蹲在她身前。
“微臣冒犯了。”卫含章沉声道,他低着头,修长的指尖去捉她裙摆下的脚踝。
李慕贞一动不敢动,羞恼的情绪涌上心头,过后却是欢喜。
微凉的触感从脚踝处传来,她听见他说:“是谁伤的你?”
“……昌平伯夫人来过,怪我一个外人不该管她的家事。”李慕贞下意识往后躲,脚踝却被他稳稳扣住。
“别乱动,红肿得厉害。”卫含章扯下一截衣袍替她包扎,明明心疼,嘴上却说着:“她推你你不知道推回去吗?”
李慕贞抿唇不语。
卫含章起身寻找冰鉴,继续说道:“你从前给我下药倒是得心应手,怎么?只会欺负我不会欺负别人?”
他找来碎冰,敷在她脚踝处,抬眼看她:“为什么不说话?”少年的神情莫名有些委屈。
李慕贞看着他笑了笑:“我不疼。”
这句话让卫含章的怨气烟消云散,他接过她的扇子,问道:“火候这样可以吗?”
李慕贞点头:“卫大人,你今天很不一样。”
也就比平时多亿点点主动,话密亿点点。
炉子里的火光微微跳跃,似乎映红了少年的脸颊,他偏过头道:“你看错了。”
“我再帮你看看脚上的伤。”他大概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着头去看融化的冰。
李慕贞也低头看他。
少年颊边的血痕已经结痂,狭长一道,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明显,惹人怜爱。
李慕贞伸出指尖,挖了一点药膏涂上去,卫含章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珠里情绪波动。
“别脏了公主的手。”他垂下眼睫遮掩:“我一条贱命,不值得。”
他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桀骜张扬,因为定远侯府的“庶子”从小到大都没得到过偏爱。
李慕贞不听他的,她继续替他涂抹药膏,指腹的动作很轻,全是温柔。
“咳。”门边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燕行止很难维持笑容,莫名有些酸道:“师妹,男女授受不亲。”
“他是病人,我是医者。”李慕贞淡定地收回手,看了一眼药罐:“可以了,师兄端走吧。”
燕行止无话可说,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不愿意像寻常男子一样吃醋,更做不出可笑幼稚的举止。
他只能在她身后,看着她,爱别人。
“师妹,早些回宫。”燕行止依旧温柔,只是声音有些沉闷。
考虑到药材凉了药效就会减弱,他不再耽搁,端起这碗褐色汤药离开。
中药是很苦的,就好比他的心。
厨房再次恢复安静。
卫含章站直身子,只觉得颊边那道伤发热发烫,可药膏是清凉的,这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耳尖微红,嗓音有些哑:“公主还能走路吗?”
李慕贞试了试,疼痛刺骨,密密麻麻袭来,害她差点站不稳。
可她又是个要强的人,于是推开卫含章想来扶她的手,一瘸一拐往外走。
卫含章不忍心再看。
“就让臣斗胆背公主一次,得罪了。”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坚定又清亮,像天上的星星。
没等李慕贞拒绝,他就跑到她前面,强势地把她背了起来。
少年人清瘦,肩胛骨微凸,单薄却又不失力量。
李慕贞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怕掉下来,隔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他耳后的小痣。
很漂亮,也很勾人。
她眸光闪躲,被他身上的气息环绕,涨红了脸道:“快放我下来。”
卫含章看了一眼皎洁的月色:“微臣做不到,纵然千错万错,臣也不会放手。”
李慕贞试图挣扎,怕被人瞧见指指点点,影响他的官途。
“殿下放心,臣虽是第一次背女子,但绝对不会把你摔下来。”卫含章多少有点反骨,非但不放手,还抓紧了些。
李慕贞无可奈何,只能由他,她轻声道:“不是第一次。”
从前也背过的。
那是在国子监,她易容成燕行止的模样,顶着表兄的身份和卫含章做同窗,在骑射课上,她被桀骜不驯的烈马带着冲出校场,跑进山林里面。
是卫含章策马救了她。
赶在她掉落山崖之前……如今回想起来也是九死一生,她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还有母亲宠着,觉得害怕想哭就哭了。
因此得了个外号,燕大小姐。
卫含章最见不得人哭,他嘴上嫌弃,却还是把自己的衣袖递过去,让她擦眼泪鼻涕。
见她惊魂未定,走路不稳,他还好心地蹲在她面前:“上来,小爷背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我跟你说,马这种动物,不是你驯服它,就是它牵着你鼻子跑,得凶一点知道吗?”
“像这样。”他做了个鬼脸。
李慕贞弯唇笑了笑,人年少时不能碰见太惊艳的人,碰见了就会误终身。
以至于念念不忘到如今。
她不再抗拒,反而把下巴靠在少年的肩窝,轻轻闭上眼睛。
“卫大人,送我回家吧。”
在昌平伯府的这一天实在很累,她整个人都紧绷着,不敢松懈,怕耽误一条人命。
唯有此刻,在他的背上,她才能彻彻底底安心。
“你…你累了就睡吧。”卫含章一颗心狂跳,还要强装镇定。
背上的人很轻,却又比世间一切都重,卫含章怕回宫的路太长,晚风让她着凉,又怕这条路太短,一旦走到尽头就是分别。
他今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知道留在长安城的时间不多了。
作为新上任的官员,他非但没有谨小慎微,老实本分,还大摇大摆闯进人家里,狠狠揍了世子爷张其瑞一顿,这样的罪过免不了贬官离京。
尤其是在小皇帝不喜欢他的情况下。
卫含章早就考虑好了,先把长公主背回去再请罪,反正李承临会罚他,再多一条对李慕贞不敬的罪又如何呢?
他觉得一点也不冤枉。
前世的七年里,他每一天都想做乱臣贼子,想以下犯上,效仿匈奴人的传统:兄终弟及。
卫含章承认自己心思龌龊。
他原本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只是克制住了这些邪念,没滋长出罪恶的花,因为比起占有,他更想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