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庭真的在哭。
连带抱着白羽的手臂都在颤抖。
城门战火纷飞。
白羽拍了拍他的背脊。
“敌军在前,不可轻怠。”
沈巍庭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双他最熟悉,也最魂牵梦萦的眼睛,点点头:“对,敌军在前!”
他擦干脸上泪痕,像是自我催眠一般念叨着这句话,自我催眠一般转身上马,向着其余军士振臂一挥:“众将士,随我驰援城门!”
白羽站在下方,看他骑于马上,穿着金色铠甲的身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能不能不要走……”
沈巍庭从白羽身边经过时,刻意放慢速度,矮下头低声说了一句。
白羽开合嘴唇。
沈巍庭红着眼眸,深深再看他一眼,策马狂奔而去。
白羽望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
他方才对沈巍庭说的是——我等你,回来。
*****
傍晚,北熵久攻城门不破,鸣金收兵。
沈巍庭一路猛抽马鞭,骑马疾奔回府衙。
府衙内满是受伤的士兵和百姓,此处已经暂且作为收容伤员的处所。
不断有伤者被人搀扶或是抬着送进来,沈巍庭踏入狭窄的甬道,两侧都是或躺在地上,或倚靠在墙上的伤患。
府衙大堂内的伤者更多,横七竖八地躺着,呻口今着,用求生的渴望眼神看向每一个走过的人。
他一处一处地寻找,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
最后走遍了府衙的每一个角落,查验了每一个伤者,却到处都没有他最在意的那人的身影。
他立在一处朱红漆柱边,脱力地下滑。
手上满是鲜血和汗水,滑得扶不住漆柱,身上的铠甲里也不断滴滴答答地渗出血水,落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红色的烙印。
湿意又涌上眼眶。
北熵人的箭矢射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咬着牙削去箭尾,一声不吭。
北熵人爬上城墙与他近身搏斗时,他忍着被对方刺中皮肉的痛苦,一剑一剑斩杀面前的敌人,将他们的尸首抛下城楼。
伤痕累累,鲜血模糊视线,他不曾呼痛一声。
但是看见白羽。
如今又错过白羽。
让他蹲在地上,泪水无声滑落。
“沈巍庭。”
一道清朗干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沈巍庭怔愣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身后那人白衣染血,脸上灰扑扑的面纱之上,是一双仿若落入星辰的漂亮眼眸。
他急不可待地向那人飞奔过去。
白羽觉得沈巍庭简直是撞进自己怀里。
若不是他一撞上来就紧紧抱住他,紧到让他连挪一挪脚跟都做不到,本就高热眩晕的白羽可能就被他撞倒在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羽任他抱了一会儿,问道。
沈巍庭抖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两条手臂铁索一样箍在白羽身上,过了半晌,他稳住自己情绪,才开口回答:“我来寻你。你没有回家,也不在京城,我猜你定是来了北域。所以我便向父皇请了一道旨,加入白家军共同抗击北熵!”
“你入了我爹帐下?”
白羽半天都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其实皇子进入军营建立军功是常有的事,但一般是派去较为稳定的边疆,或是参与一些在战力上能够碾压对方,确保安全无虞的战事。
而本次对北熵的这场战役,任何人都知道必是艰难无比,九死一生!
即使是他爹那样的三军统帅,怕也早已做好了随时马革裹尸的准备。
这种情况下,陛下竟然同意派沈巍庭来到北域沙场,个中缘由,不得不令人深思。
“对。”
沈巍庭仔仔细细地看着白羽,哪怕白羽此时脑门上还有几个硕大的红疹,在他眼里也是可爱无比。
“我以为你会去军营,但是我等了很久,跟着你爹打了大大小小不少战役,你却始终不见踪影。”
“我见在大营里等不到你,又怕你孤身一人在北域会遇到危险,便自请带着一支骑兵驰援各处被围攻的城池。”
“各处?”白羽不由皱起眉:“北熵这次兵分几路?出了多少兵马?”
“目前来看,大致是四路兵马,40万人。”
四路?40万?!
如此看来北熵简直是倾国而出!
他少时曾听闻北熵有四位战无不胜的上将军——雁照、鸿天、聂无畏以及方青城。
如果是四路的话,岂非四位上将同出?
犹记得10年前那场大战,他们只遭遇了方青城——四上将中的老幺,便差点全军覆没!
最后还是在全军被逼入绝境时,靠着地形优势和虚张声势的计谋反戈一击,才勉强取得那场战役的险胜。
如果当真是四将同出,大焱取胜的可能性几乎是……
他不敢再揣测,毕竟从目前民间打探来的消息,他爹白简珅已经收复了几座城池,战况还是乐观的。
“北熵突然攻打凌城,你来的又如此之快,说明白家军的大营就在附近?”白羽思索了一下,又问。
“对。相距不过二十里。我本是见到邻县燃起狼烟,正往那里赶,却发现北熵真正的攻击目标是凌城,于是又转道这里。”
白羽沉吟片刻,眉心一跳。
“如此,怕是北熵已经发现了白家军的大营所在,这次攻城,只怕是一石二鸟之计。”
根据沈巍庭所说,白羽预见到白家军的大营方位或已被敌军勘破,说不准现在已经遭到攻击。
沈巍庭一震,他虽学过诸多军事要略,但亲上战场还是这半个月的事情。
他并没有想到邻县和此处同时遭受攻击,并不是声东击西,也并非巧合,而是敌军的一种变相试探。
试探大焱中军所在的位置!
他沉默了半晌,白羽也静默不语。
即使猜到敌军的意图,他们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局面。
如若大营已经遭受攻击,他们现在回去或可解大营之围,但是凌城必失,这一城官兵和百姓都将遭到灭顶之灾。
同时,凌城在大营后方,他们若放弃此处,北熵军队攻下凌城后可直取大营,相当于给对方前后夹击的机会!
届时,不仅失了凌城,大营或许也难以保全。
北熵此计当真是个一石二鸟,叫他们进退两难的毒计!
沈巍庭抬头,白羽也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白羽目光灼灼,沈巍庭的眼睛里燃着与他相似的火焰。
“死守!”沈巍庭道,松开紧紧箍着白羽的手臂,转而握住他的双手。
“我就守在这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护你和这一城百姓,平安无虞!”
白羽眯起双眼,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死守凌城,拖住北熵这一路兵马,那么大营后方无虞,只需竭尽全力对付正面的敌军,如此,或可有一线胜算。
所以凌城,只可守!不能弃!
是夜 。
经过与凌城知府以及守城将军反复商讨后,守城计划最终敲定。
听说白羽是白老将军之子,又是烈王沈巍庭的少傅,州府官员和守城将士都很振奋,精神百倍地投入到守城工事的准备里。
白羽与沈巍庭登上城门角楼查看敌情的时候,白羽透过狭窄的耳窗,望向驻在城下的密密麻麻的北熵军队。
良久。
“不会有援兵。”他道。
沈巍庭从背后握住他的手,十指相交:“我知道。”
“底下至少有上万人,但我们城里的守军加上你带来的人马,不足5千。北熵铁骑天下闻名,没有他们踏不破的防御,夺不下的城池!知府和守城将军以为我们二人在此处,危急之时大营必会支援,但实际上你我都清楚,中军怕是自顾不暇。”
“嗯。”沈巍庭仍是镇定回他。
沈巍庭的背后是燃烧的火把,和角楼里沉浸在光与影之中的幽深阶梯。
“我不怕死,”他说,“但我怕你受伤。”沈巍庭将头靠在白羽肩上,轻声道:“今日我抱住你的时候,你身上火热,我就知道你必是有伤病在身。明日开战,你不必现身,我派人送你出城。”
“出城?”白羽的面色忽的变得异常难看:“沈巍庭,在你眼里,我白羽是贪生怕死之人?”
“不。你不是!”沈巍庭按住他激动的双肩:“是我担心你身体抱恙,参加战事会有危险!”
沈巍庭说话时,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微微曲起。
白羽盯着他的扳指,倒退一步,抬眼愤怒地瞪向他。
“你又想做什么?迷晕我?送我走?沈巍庭,你真是从来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