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焱北域。凌城。
凌城是北域东部的要塞城池，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商贩多集中在此处，接壤北域的边陲小国也多从此处进关通商。
虽然此时正值大焱与北熵开战，但这个小城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街市上依然熙熙攘攘，商户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如此热闹的城镇让白羽和琴渊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温暖和欣慰。
毕竟这一路走来，他们见到太多的城镇化为焦土，河流飘满浮尸。一座座屋舍废弃荒芜，一片片农田枯朽腐烂。还有那些劫后余生活下来的人们，麻木而又草木皆兵的惊恐眼神。
白羽蒙着面纱，戴着一顶厚厚的白纱帽，与琴渊坐在街边的茶馆里喝茶打尖。
琴渊隔着纱帽盯着白羽的脸，唇角带笑，盯了许久。
白羽忍无可忍：“看够了没？”
“还没。”
琴渊故意言语逗他，手上捧着一盏热茶，吹了又吹，随后拂开白羽纱帽的一侧，探手进去将茶盏递给白羽，又缩回手支着下巴，继续要笑不笑地盯着白羽。
“当真如此生动有趣？令琴大美人目不转睛？”
白羽眼角抽动。他知道自己的脸此刻在琴渊眼里，就跟戏台上的丑角儿似的那么喜感。
此事说起来，也怪他自己。
昨日他们偶然经过一条河，河里游了几尾肥硕的大鱼。久未吃过新鲜鱼肉的他当即就想跳入河里捉鱼，怎奈连日的风餐露宿引发了他的旧疾，近几日又是腰膝酸软，又是四肢抽痛。
况且此时并非盛夏，琴渊自然不准他下河。
他不依不挠地搅了好一阵，琴渊拗不过他，只得自己挽起衣袖裤脚，生平第一次赤脚下河抓鱼。
好在琴渊武功高，眼力好，抓鱼并没有费上他多少功夫，真正难为他的，是生火烤鱼这件事。
琴渊勒令白羽在边上等着吃。
接下来白羽先是流着口水两眼放光地等，然后支着下巴期待地等，最后打着瞌睡前仰后俯地等。
好容易在月上中天时，终于等来了琴渊用荷叶包着的几条半焦的烤杂鱼。
白羽当时就不信了，亲眼看见的又肥又美的大鱼怎么缩水成手掌大小的杂鱼了，琴渊木着一张饱受烟火摧残的“花猫脸”，指了指身后那一堆鱼形焦炭。
好吧。成功总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
白羽只得捧着琴渊的最终成果，啃了两口。不知是饿了还是真的太久没吃到新鲜鱼肉，他竟然觉得味道还行，于是一连吃了好几条杂鱼。
结果第二天一醒，他便觉得脸有些痒，等之后去溪水里一照………
呔！这满脸红疹的怪人是谁？
于是，因为贪吃不明水域里的杂鱼而中招起疹的白羽便成了琴渊嘲笑的对象。
祸不单行，出疹子不久后白羽又起了热症，琴渊用了一些药物暂且压制他的热度，但若要彻底治愈，还需一味较为少见的草药。
现在是战时，凌城这样相对繁荣的城镇也缺医少药，好在一家医馆的掌柜告知他们，距凌城十里外的山上可以找到这味药草。
琴渊担心白羽跟着他去寻找草药可能加重病症，便想将他留在此处，自己独自一人去寻。
但白羽此时状况不佳，将他一人留下琴渊又不免担心，踌躇再三，无法决断。
白羽无语地将他推走，表示自己既非妇孺，又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怎么不济也是练武之人，不需有人时时守在身边。
况且还有白玉玉笛，若真遇险，可随时呼唤他。
琴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白羽戴着纱帽在茶馆里兀自吃了些点心，又忍着热度和眩晕去街市上买了些干粮带在身上。
凌城的街市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在这战乱时期像是远离硝烟的世外桃源。
小贩沿街叫卖，来往行人缓步驻足，孩童三两成群，追逐嬉闹。
人们脸上多是闲适松快的神情，偶尔遇到熟人擦肩而过时，会相视一笑，提几句近来的趣事儿或者家人朋友。
这时，天边忽然炸出几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人们未及反应，只是站在街市上抬头望向天空。
这一看，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球映进了街市上人们的瞳孔里。
那些火球带着划破天际的尖啸声，拖着长长的血红的尾巴，向着凌城扑面而来。
街市霎时大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奔逃，到处是摔倒的、被踩踏的人和物品，孩童凄厉地哇哇大哭。
所有的宁静祥和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白羽立在原地，身边尽是前一刻还悠闲逛着街市，这一刻却在仓皇逃窜的人们。
火球一个个落下，炸在地面上，砖块乱石飞溅；炸在人身上，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每一个火球落下，都有几个奔逃的人猝然倒下，躺在地上挣扎呻吟，或者再没了声息。
白羽扔下纱帽，扭转脚跟，向着人潮相反的方向凌空跃起。
他一路飞跃疾奔，火球一个个在脚边炸开。他无视火球炸起的尘土碎石扶起一个个摔倒被踩踏的人们。
火球燃着街边屋舍，他破开窗户，冒着熊熊烈火救出被困的人群。
火球砸向人群，他冲进火球激起的热浪，带着不及躲闪的人们跃起躲避……
火攻终于渐渐停歇。
白羽虽竭尽全力，但街市上仍有很多受伤的百姓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无力爬起，痛苦呻吟。
他孤身一人立在街道中央，抽出腰间佩剑抵住地面，忍住眩晕和高热的无力感，大口喘息。
尚有意识的受伤百姓纷纷向他伸出手，将他当做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白羽咬紧后槽牙，以剑为拄，拖着沉重无力的身体一步步向他们挪过去。
此时，凌城城门处突然传来惊雷一样的撞门声，伴随而来的，是快速升腾的狼烟，低沉的号角和无数羽箭齐射的破风之声。
白羽心中一沉，他知道，敌军攻城了。
他加紧脚步走向受伤的百姓，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和一阵马儿嘶鸣。
“一队士兵将受伤百姓带回府衙医治，其余人等随我去城门支援！”
白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下令道。
他不由得抬头去看发号施令的将领。
那人骑在一匹披着链甲，毛色黑亮的马匹上，身着金色铠甲，黑色披风，一张略显憔悴的年轻脸庞罩在金色帽盔的阴影下。
看不清神情。
白羽却瞬间倒退一步。
想逃！
被这个人囚禁的日夜还烙印在脑海里！
那人此时也注意到他，狐疑地向他看过来。
白羽下意识地低头，转身，试图混在受伤百姓中，趁乱离去。
他身上有不少碎石擦过的伤口，白衣血迹斑斑。并且他还起着红疹，发着高热，全身虚软。
看起来完全像个受伤的普通百姓。
但那人还是打马冲他走过来。
他余光瞟见了，不禁暗暗加快脚步。
他快，那人更快。
只一扬鞭，黑色骏马就横在他面前。
他低着头，看见那人跳下马，绣有火焰纹样的战靴落在焦土之上，发出扑扑的两声闷响。
白羽急中生智，突然想起，纱帽虽被扔了，但他脸上的白纱仍在，况且他此时脸上红疹可怖，很难辨认真实相貌。
那人应该认不出他！
他定了定心，不动声色地扶正面上白纱，抬起头，落落大方地看向来人。
“将军何事？”他问，声音也故作沙哑。
那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白羽倒退两步。
“小人伤势不重，不劳将军费心，还请将军速去支援城门！”他继续道。
那人还是一声不吭，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他走来，身上的铠甲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之声。
“将军，城门危在旦夕……”
他还试图说些什么，那人立在他面前，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既像是悔恨得恨不能剜心掏肺，又像是委屈地即将落下泪来。
他忽然伸臂揽住白羽肩头，在对方想要避开的瞬间，一把将他揽入怀里。
白羽惊愕过后，淡定无比地冷声道：“将军，你怕是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他以为那人会仔细查验或是离开，那人却靠上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白羽瞬间僵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因为他清晰地感到肩头的衣料被渐渐濡湿。
这个人。
烈王。沈巍庭！
——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