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白羽觉得自己如同身在深渊沼泽,时而昏昏沉沉,时而在沈巍庭赋予的惊涛骇浪中载沉载浮。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紧到令人窒息的拥抱里,听沈巍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今天京城里又有哪些趣事儿,哪哪儿又开了家好吃的糕点店,哪家的酒楼又出了新酒,还有哪里的马场又引进了新的品种,马儿周身血红,日行千里等等。
偶尔他也会提到朝堂上的事,比如御史台今日又弹劾了谁谁,哪两个官员又在大殿上大吵了一架,被殿前侍卫拖走的时候还在隔空互扔鞋袜云云。
还有一些王公贵族的奇闻轶事,沈巍庭不知从哪里打探来,每一桩每一件都全须全尾,**迭起且结局耐人寻味。
白羽认识沈巍庭那么多年,这几日才发现他其实是个话痨,还是个极其八卦的话唠。
毕竟他差不多把全京城的八卦都挖出来给他当故事听了。
不过白羽并不讨厌他的话痨,因为他不话唠的时候,只有两种:吃饭、睡觉。
这两件在普通人看来极其平常的事情,现在于白羽来说却很艰难。
他全身酸软,使不上力,吃饭时全靠沈巍庭一勺一勺喂给他。
一开始他试图绝食,吐过几次投喂的食物。沈巍庭直接上嘴,将食物嚼烂了之后,唇贴着唇,用舌头强制性抵进去,逼他吞咽。
后来他就不吐了。
不吐至少吃的还是饭菜,吐了,吃的就是沈巍庭的口水。孰优孰劣,白羽就算是被迷烟迷傻了,也还是能分辨清的。
但是即使他乖觉地吃饭,沈巍庭依然能找到理由用嘴喂他,或者突然按住他亲上几口。
用他的话说就是——喂你喂饿了,我也尝尝味道。
他有时候尝着尝着就忘记给白羽投喂,自己“吃”得不亦乐乎。
以往沈巍庭至少还忌惮白羽的脾性,在某些事上尚留有分寸。这几日,他像是不安,又像是想要证明什么,只要醒着便要紧紧拥抱对方。
白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昏睡前看见的是沈巍庭汗湿的脸、汗湿的胸膛,等到下一次清醒,那人还在他眼前,神色偏执。
有时候沈巍庭熟睡后,他会试图调整内息聚集气力。
但丹田松散一片,内力尚在,只是零落如碎片,无法汇聚。
白羽觉得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床榻和沈巍庭。
抬头只有云锦苏绣的床顶,低头也只有沈巍庭深深凝视他的眼眸和包围他的怀抱。
而他自己,则如一纸风筝,飘于半空,在沈巍庭的牵引和拖拽下,无法逃离,没顶沉溺。
这样的日子没有日夜白昼可分。
直至某一个清晨,沈巍庭在他额上印上一吻,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下床,再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全身包裹在丝绸被子里的白羽,使出浑身力气挪动身体,从搭在长头矮柜上的衣物里,摸出了某样东西。
衣物是他昨日他放下尊严讨好沈巍庭,温柔小意,甚至陪他聊了一会儿天,他才勉强同意将他原来穿着的衣袍还给他。
归还之前,沈巍庭仔仔细细地将衣袍各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将其放在了他触手可及之处。
但是沈巍庭没有料到,不是只有衣袍才能藏私,用于固定衣袍的腰带,也可能藏有难以觉察的隐秘。
白羽手指使力,硬生生将腰带上的玉石抠下来,取出空心玉石中藏着的东西——那枚拇指长的白玉玉笛!
白羽将玉笛贴至唇边。
玉笛声起,既不尖细,亦不深沉。
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音色。
但是四周的空气很快涌动起来,一阵清淡的幽香若有若无地拂过鼻间。
白羽知道他来了。越来越近。
他有时候会想,或许琴渊送他的玉笛吹出来的根本不是乐声,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灵魂牵引。
清晨潮湿的风裹着幽香扑在他面上时,琴渊已经推窗跃入,站在他身前。
雕花窗格很快恢复平静,仿佛只是被风吹开又自然合上一般。
琴渊依然是颠倒众生的模样,容颜倾世,风华卓绝,只是立在那里,便让整间寝室蓬荜生辉。
他看向白羽,眼神里是豁然的震怒和柔软的即将化水的疼惜。
白羽冲他眨眨眼,想扯动嘴角对他坏笑一下,唤他一声琴大美人。
唇瓣却传来阵阵刺痛,连日来无休止的索要和吮吻让他嘴唇糜红。喉咙也嘶哑到发不出正常的音色。
琴渊见他神色,旋即倒了一杯茶水,滴入几滴清嗓润喉的药液,小心翼翼地喂给白羽。
白羽终于能清楚地叫他一声琴渊,他还想冲他笑一笑,被琴渊捧住脸颊。
“别笑了,我看着心疼。”
他道。
白羽还是勉力裂开嘴角。
既见美人,云胡不喜?
此刻他也清楚地看见琴渊瞳孔中的自己——长发散乱,面目憔悴,露在锦被外的锁骨和肩头上满是嫣红的斑驳痕迹。
“那个混蛋!禽兽!他怎么能这么对你?”琴渊将他揽进怀里,手臂因为愤怒和疼惜,不可抑制地颤抖。
“琴渊。”白羽又叫他一声,声音微弱沙哑。
琴渊一惊,立即松开他:“怎么?压到伤口了?哪里疼?”
白羽摇摇头,用脚挪开被子,露出里面箍着金环的脚腕。
看见金环,琴渊上挑的凤眸简直要溢出火光,他咬牙切齿,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相较于他的满腔怒火,白羽平静得多,他垂下眼睛,漆黑的扇形睫毛盖住他的下眼睑。
“这个,你能解开吗?”他轻声问。
琴渊十指张开,每一根指尖均射出一道银色琴弦,十道琴弦似有生命般缠上白羽脚腕上的金环,一圈又一圈,连绵不断地缠缚在金环之上。
“不过是普通黄金所制。”
琴渊鄙夷地冷哼一声。漂亮的凤眸凌厉如剑。
他轻拢五指,将琴弦握于掌心,只轻轻一扯,那些缚在金环上的琴弦便将金环分割得四分五裂,凌空崩裂成一段段耀眼的碎金。
碎金四散飞落,白羽眼前被一片金光照亮,像是夏日里细碎的烈日光芒,透过树影斑驳,照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记起某一年的夏天,太阳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跳跃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矜贵少年同他一起坐在大树上。
那个少年曾侧头看他,问了一句:本王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白校尉,你有吗?
……
“风临!”
琴渊的声音打断他突如其来复苏的记忆,白羽转向琴渊。
琴渊第一次看见白羽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他以为是沈巍庭的囚禁和折磨令白羽神志恍惚,他心中骤然疼痛,一刻不愿耽误,将白羽连着锦被一同抱起,走向半掩的窗户。
“等等,”白羽叫住他,琴渊脚步一顿,只听白羽问:“去哪?”
琴渊推开窗,看向外面晴朗的天空。
“你想去哪我们便去哪。”他答:“哪怕是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只要是你想去的,我便陪着你!”
白羽半晌说不出话,他掩饰地垂眸看向地面。过了很久。在琴渊抱着他飞奔于砖瓦之上时,方才小声说了句:“谢谢你,琴渊。”
谢谢你?!
琴渊脚步不停,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你我何须言谢?
生而同心。
却不能共情。
我想要的,何尝是一句简单的谢谢。
*****
半月后,大焱北域一个偏僻的村庄里。
屋舍被烈焰点燃。
村民们如惊弓之鸟,被覆盖着冰冷铁甲,凶残如罗刹的北熵士兵如同对待牲畜一样驱赶着,在村子中央聚集。
北熵士兵将他们围成一圈,用闪着寒光的长刀对准他们,无辜的百姓哀戚地抱紧自己的亲人和孩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男人,杀!女人和小孩,绑起来做肉盾!”
骑在马上的一个北熵将领模样的人,面带狞笑,操着冷硬的北熵话对蹲在地上的大焱百姓下了判决。
百姓们闻言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男人一个个被从人群里拖出来,他们的亲人哭天抢地,流干了眼泪,叫哑了嗓子,却无法阻止北熵士兵将自己的丈夫、儿子、父亲押出去,压跪在地。
长刀的利刃架上跪在地上的男人们的脖颈,寒意透过皮肤沁到骨子里,激起令人胆寒的颤栗。
将领一声喝令,北熵士兵们高高提举起长刀,眼看就要砍断男人们的脖颈,连同他们的头颅一并削下。
这时,一道白光突然从北熵士兵眼前疾速掠过!
他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手中的长刀不知何时被人发落,掉在地上震鸣不已。
“什么人?”下达命令的北熵将领大惊失色,立即四下查看,寻找偷袭之人。
那偷袭之人也没有继续藏匿的意思,他轻巧地抛出一颗石子,掷向北熵将领的脑门。
北熵将领眼见那枚石子划破空气,瞬息袭至他面门。
他慌忙拔刀去挡,但已经迟了,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脑袋上,他的脑门豁然洞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圆洞!
他双目圆睁,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便仰面如王八翻壳一样摔在地上,死不瞑目。
北熵士兵瞬间大乱,群龙无首的士兵们急忙捡起长刀,恐慌地围成一圈,背对着背,钢刀朝外,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后退。
不远处的大树上,一白一蓝的身影终于显现。
白衣飘飘的俊美青年曲起一条腿,靠坐在树干上,神情闲适地啃着一块糖饼。仿佛他只是路过此地,吃饼看戏。
但他手上不断上下抛动的石块让人迅即联想起北熵将领黑洞洞的脑门,青年俊美如谪仙的面容此时在北熵士兵眼里只如夺命的厉鬼。
青年身边立着一位身着水蓝衣袍的男子。
男子身长玉立,风华无双,一双凤眸漂亮凌厉地令人心惊。
他五指纤长,指甲泛着温润的淡粉光泽,此时他微微张开五指,数道银色丝线如光似影,闪电一样袭向树下的北熵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