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官驿的伙房里,几个伙夫畏畏缩缩地站在自己的灶台前,想看又不敢看地朝伙房中间的那个灶台偷瞧。
只见伙房中间的灶台边,站着一个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人。
烈王沈巍庭挽着袖子,黑亮的丝绸衣摆掖在腰间的玉带里。
他一手扶着锅,一手举着一本书,正按照书上所写,一步一步地调味烹食。
他应该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
不仅脸上被熏得油光满面,胸前和背后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印出明显的水迹形状,湿答答地粘覆在身上。
而他额头上的汗滴早已如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滴一滴打落在灶台上。
张公公带着白羽站在伙房外的小窗边。
白羽看着里面汗流浃背,混在伙夫中间的沈巍庭,十分怀疑究竟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是这是另一个荒诞不羁的梦?
“白少傅不用怀疑,”张公公转头看他,饱经风霜的眼睛带着一丝无奈:“里面确实是我家王爷。从前夜您晕倒后,他便不放心驿馆里的吃食。必须是他亲自做的东西,才能拿给您食用。”
“可是他一个王爷,如何会这些厨子才精通的手艺?”
“王爷惦念的那个人喜欢糕点甜食,他从前便找王府里的厨子学过一些,也算有基础。而且,您看他手里的书,他也是边学边做,做的稍有不好,就倒掉重来,直至做出色香味俱全的才算完。”
白羽站在窗外盯着沈巍庭忙碌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还是开口问:“你家殿下十年前挂念和等待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张公公看向白羽,看了半晌,有些苍凉地哼笑一声。
他道:“老奴无状。但老奴为我家殿下不值。十年前,那人出征北域,他日日等夜夜盼,却连那人一封回音都盼不来。后来他总是望着北边,宫里有人传言说他疯了,连陛下都认为他得了癔症。可他还是坚持地等着那个人。最后,那人终于班师回朝,王爷他欣喜若狂地去迎,却只看到那人伤痕累累,被人用担架抬回来。”
白羽愕然:“张公公,你说的那人是……”
“老奴还没有说完。”张公公打断他:“那人的伤势实在太重,宫中御医都断言他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渡过。
但王爷不信,他躲在房里哭了一宿之后,便四处寻访名医,搜罗能够治疗伤疾的珍稀草药。
有很多名医隐居世外,王爷便跋山涉水地去找。每次寻访回来,脚上都会磨出十几个血泡,鞋子更是磨破好几双。而为了找寻草药,王爷甚至带人攀过崖壁,捅过蜂窝,下过川流,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
可是他是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啊,他何曾受过这些苦,老奴经常见他遍体鳞伤的回来,都忍不住抹眼泪,深觉愧对已逝的皇后娘娘。
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千辛万苦寻到了一位姓宁的神医。那宁神医给您看诊后笃定地说可以痊愈,只是需要一味药引。白少傅猜猜看,那味药引是什么?”
白羽垂下眼。
他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什么容易得来的事物。
张公公也没指望他能够答得出,直接揭晓:“是血,是大焱皇族的心头血!
取心头血九死一生,稍有差池,便会当场暴毙!除了王爷,还有哪位皇族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取心头血给人做药引呢?
若是老奴提前知道药引是王爷的心头血,老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一定会阻止王爷。但是当老奴知晓此事的时候,王爷已经被人抬回王府,气息微弱,血色全无,差点就没撑过去……”
白羽下意识地紧紧扣住掌心。
张公公老迈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老奴说了这么多,相信白少傅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老奴说的那个人,那个令我家王爷等了很久、盼了很久,为之历尽艰辛求医问药,并心头取血的人,正是您啊,白少傅!”
白羽虽然已经猜到,但还是全身为之一震。
很多他过去没有在意的事情,此刻在这位老宫人的叙述下才逐渐清晰。
当年战后,他身受重伤,虽然命救回来了,但是在床上躺了将近半年。
宫中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们的神态里他也大致能够了解,自己恢复无望。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突然有一个神秘的郎中来到府里。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他爹白简珅在军营里忙于军务几日没有回府。
他正坐在窗边看庭院里白茫茫的雨雾。府里的陈管家便撑了把红伞引着一个人向他的屋子走来。
他看见伞下那人露出的一角衣衫,白得像雪,又飘若翎羽。
直到那人进了里屋,白羽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身材清瘦,穿一身雪白衣衫,脸上覆有白纱,看不清容貌,但一双眸子却如点墨一般,顾盼间熠熠生辉。
管家介绍说这是宫中贵人寻来的神医。
白羽没有在意,因为宫里隔三差五就会派些人替他诊治,有时候是御医,有时候是一些民间的大医或者圣手。
只不过,无一例外,都对他的伤疾束手无策。
他以为这个人应该也会一样。
但这位神医替他诊完脉后,只是抬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可医’。
说完便又如来时那样,由管家撑着红伞在大雨里将他送出府外。
三日后,神医差人送了一瓶药给他,说是只要按时服用,不出月余便可下床行走。
他将信将疑,但也死马当作活马医,按照吩咐每日服食。
那些药丸味道很怪,闻起来有一股幽香,像是某种花草的香气,但是含在嘴里,又会化出丝丝缕缕的腥甜味道。
现在想来,那种腥甜的味道应该就是血。
沈巍庭的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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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侍女又给他送来一个食盒。
里面是简单的四菜一汤,看起来色泽鲜嫩,美味爽口。
白羽当即合上食盒,拒绝接收。
并让侍女传话:除非烈王殿下亲自来送,否则他便不收。
侍女提着食盒退下,没过多久,一个人嘭地把门撞开,拎着食盒风风火火地走到他面前,瞪着他道:“为什么不收?为什么非要本王亲自来?”
白羽抬眼静静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这两日为什么躲着我?”
“……”沈巍庭语塞了一下,把食盒顿在桌上,背对他低声道:“谁说我躲着你?”
白羽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缓缓把头靠在他背上,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巍庭脊背突然僵直,手臂悬在半空中,半晌没出声。
过了很久,他终于哑着嗓子问:“对不起……什么?”
“很多,我忘记你的那部分,还有你为我做的,我却不知道的那些……”白羽说。
沈巍庭呼出一口气,双手覆在白羽的手背上,“那些都过去了,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边,那些又有什么所谓。”
他这句话是说给白羽的,但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有什么所谓,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可是心里还是弥漫着钝痛。
那天夜里他守着白羽的时候,白羽一夜的梦呓里都只有一个名字——纪如墨。
纪如墨你放过我吧。
纪如墨我后悔招惹你了。
纪如墨我不再喜欢你了。
纪如墨你走吧。
纪如墨、纪如墨、纪如墨!
全都是纪如墨,没有一句提到他的名字。
这些梦呓和呼唤听在他耳朵里宛如凌迟。
白羽明明说过纪如墨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表哥。原来,竟是骗他的!
嫉妒和怒火在他的胸腔里越烧越旺。
他想如果他能找到这个叫纪如墨的,他一定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他、囚禁他,让他生不如死,永远无法与白羽相见。
而白羽,如果他想和那个叫纪如墨的人在一起,想离开他。他就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他逼至穷途末路,甚至散了他的内力,将他囚禁在王府内,只能依附于他,只能在他的床塌上存活。
这两日,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些阴暗至极的念头,以至于他不敢来见白羽,连话都不敢多说两句。
他怕心底的这些黑暗会突然将他吞没,令他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然而此刻白羽抱住了他,真真切切地主动抱住了他!
大脑空白片刻后,巨大的欣喜将他整个包围。
——白羽的心里是有他的吧。
不然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主动亲近呢。
他的心淡定也柔软下来。
其他有什么可重要的呢?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根本没那么重要。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我还能拥抱你,便足够了。
是夜,沈巍庭把头埋在白羽的脖颈里,揣着歉疚和小心翼翼轻声道:“刚才是不是太急了……疼吗?”
白羽已经困倦地半阖着眼睛,听到他的问话,手指在他心口处轻轻绕了绕。
——那里有一道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月牙疤痕。
“不疼。”他说:“没有你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