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入猎区,沈巍轩便开始寻找猎物。
他手下的亲兵趁他不注意,悄悄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捉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往草丛里一扔,夸张叫道:“殿下,那里有动静!”
“哪里?哪里?”
沈巍轩不疑有他,伸长脑袋去看。果然看见旁边草丛耸动,应是藏着什么小动物。
他立即抽弓搭箭,咻的一声射出一只羽箭。
亲兵欢快地飞奔出去,很快拎出一只插着箭矢的小兔,兴奋叫道:“中了,中了!殿下神射,首发即中!”
沈巍轩得意地裂嘴一笑,转脸看向白羽。
白羽愣了一瞬,赶紧抚掌拍手:“好箭!”
沈巍轩这才满意地回过头,继续打马前行。
白羽在他身后扶额,他方才分明看见捡猎物的亲兵拾起地上未中的羽箭,一把插进兔子的小腿。
他刻意放缓速度,挑眉扫视一圈身后的简王亲兵。
亲兵们见他目光,一个个心虚地低下头。
亲兵队长更是双手合十,目光哀切,紧走几步挨到他马前,小声道:“少傅莫怪,都是姚贵妃的吩咐,要让殿下玩的尽兴,还不能涉半分险。属下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白羽叹气。原来如此。
想想简王沈巍轩的生母——姚贵妃,平日里就嚣张跋扈,且常常下黑手整人的行径,白羽一拍大腿,决定跟亲兵们,同流合污。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沈巍轩的亲兵们四处扔猎物,沈巍轩随手一射,不论是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都有小动物倒在他箭下。
这还不算,某次他下马走了两步,竟然还踩晕一只大白鹅……
亲兵们为了庆贺主子射到猎物,每次还得齐齐鼓掌。
每到这时,沈巍轩就会眉飞色舞地看向白羽,白羽心领神会,从善如流地加入亲兵们的鼓掌行列。
数回下来,一开始总是慢上一两拍的白羽,逐渐掌握节奏,甚至学会了抢拍,恨不得带领亲兵们拍出个青楼小曲儿来。
大半日光景很快过去,日头渐渐沉下去,西边一片火烧云热烈得刺人眼眸。
白羽跟着沈巍轩一路无风无浪,“捕”到的全是娇小体型的猎物,连个稍微大一点的野猪都没遇见。
但是林子的别处却不时传出激烈的搏斗声和大型兽类愤怒的嘶吼声。
想来这姚贵妃实在很会挑选亲兵。
这简王亲兵们不仅做得一手好戏博主子开心,判断线路和驱赶兽类的本领也都是一流的。
在沈巍轩又一次向空中放出一箭,掉下来两只大雁(白羽用小石子砸的)后,他终于觉得猎物足够多(玩得差不多),想要收拾收拾回去了。
一众亲兵几乎热泪盈眶,装起一袋袋猎物,抱起白鹅大雁就欢天喜地地往回走。
白羽骑在马上,先前光顾着拍掌叫好和砸晕猎物,玩得很是起劲。
这会儿打道回府,他突的就泛上倦意,随着马儿轻轻颠簸起伏,摇头晃脑地闭上眼睛小憩。
“少傅!——”
沈巍轩又是一声炸雷式呼叫。
白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十分怀疑沈巍轩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不然怎么每次他一打瞌睡,对方就能精准地把他炸醒。
“怎么了?”白羽无奈地揉揉耳朵。
“少傅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沈巍轩眯起眼睛,神情微妙。
白羽狐疑地侧耳倾听。
果然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马嘶的声音。
那声音很远,中间夹杂着刀剑搏斗声和野兽的嘶吼呻吟声,听起来不算清晰。
但以白羽多年军中与战马相处的经验,马匹发出这种狂乱的嘶叫,极有可能是突发癔症或者受到巨大惊吓。
白羽希望是后者,因为受惊的马,只要骑乘者经验丰富,捂住马眼安抚一阵尚能使它平静。
但如果是突发癔症,那么不论是谁,都无法安抚和阻拦发了疯的癫马,骑在马上的人便危险了。
白羽捂住一边耳朵,仔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被周遭的嘈杂分裂成一段一段,飘在风里,若隐若现。
纵使现场如何紧迫惨烈,在这片四处是金戈箭矢声和搏斗声的猎林里,也只是普通寻常的一段马嘶罢了。
白羽忽的皱起眉头,转身吩咐简王亲兵:“你们先带殿下回营帐,我去前方看看。”
说完,也不等沈巍轩反应,调转马头,一挥马鞭便奔出数里。
沈巍轩张口,想说什么,但见他打马远去的身影,他又闭上嘴,驻马立在原地。
他仍显稚嫩的眉眼掩在一片摇曳的树影下。
“主子,我们跟上去吗?”
他身后的亲兵低首问道。
“不。”
他答,声音不同于往日的天真娇纵,反而显得有些阴沉。
“我们按兵不动,静待其变。”
*****
白羽一路策马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始心慌。
或许是那马的嘶叫声有些熟悉,与他近来在烈王府里喂过的某匹颇为相近?
他片刻不敢耽搁,一面策马,一面侧耳探寻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容易穿过密林和弯弯绕绕的山路,他终于看到那匹狂乱嘶叫的马儿。
现场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这里的狩猎者遭遇了野狼群。
一群野狼丝毫不顾忌狩猎者的刀枪剑戟,一头头绿着眼睛,龇着锋利的尖牙,低声嘶吼。腥臭的口水顺着野狼的嘴角滴滴啦啦地下落。
不仅如此,还有一匹马突发癔症,双眼猩红,疯狂地乱踢乱跳,想将背上的人甩出去。
然而此处靠近悬崖,前方有狼群虎视眈眈,后有悬崖深不见底,如果真在这里被疯马甩出去,那么或者落入狼堆被撕扯啃咬,或者坠入悬崖,万劫不复。
疯马踢跳的幅度很大,白羽看不清马上人的面容。
但仅凭那一袭纯黑色的披风,和对方腰封上的火焰银纹,他已经确定,马上的人,必定是沈巍庭无疑!
白羽来不及细想,踏上马背飞跃出去。
那一群眼冒绿光的狼群立即仰头对他嚎叫。
但奇怪的是,不论是马匹发疯狂乱,或者他飞身越过狼群,那些狼都没有丝毫退缩,只是流着口水将此处团团围住,像是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巍庭骑在疯狂乱跳的马背上,看见白羽向他飞来,他急切地大叫:“别过来!”
他身边的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被疯马踢伤踩踏的亲兵。剩下的几个正举着刀剑与不断进逼的狼群对峙。
白羽加紧几步,飞上一棵大树的树干,趁疯马经过此处时,突然跳下,正好落在沈巍庭背后。
“我叫你别过来!你没看见这马疯了吗?”沈巍庭侧过头对着他大喊,神情既愤怒又担忧。
白羽不置一词,只是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抽出腰间长剑,探下身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长剑插入疯马脖颈。
顿时鲜血喷溅!疯马凄厉地嘶叫,四蹄扬起。
巨大的冲力几乎将二人甩出去。沈巍庭勒紧缰绳的同时,另一手用尽全力扶住身后的白羽,他的双腿也下意识地用力,牢牢夹住白羽的小腿。
二人成功稳住身形。
疯马因为失血过多,渐渐失了力道,很快伏下身来。
沈巍庭和白羽皆松了一口气。
他们相视一笑,准备跳下马背。
正在这时,狼群突然发出一阵嚎叫,刚刚委顿的疯马突然立起,带着尚未赶及下马的二人直直地向悬崖冲去。
沈巍庭大惊失色,朝白羽喊:“快下去,以你的轻功,定能安然无恙!”
白羽默然片刻。
“那你呢?”他轻声问。
沈巍庭不答,只是伸出手臂使劲扯了一把白羽的衣襟,想将他甩出去。
白羽扬起嘴角。
沈巍庭,烈王殿下,你不会当真以为随意一甩便能将他甩出去?就像以前,随意一点,便能封住他的穴道那样?
其实,若非他愿意,鲜有人能撼动他半分。
白羽紧紧地抱住沈巍庭的腰。
十几年前,我护过你,这一次,我亦不会放手!
马蹄扬起,疯马冲下悬崖。
白羽抱住沈巍庭,二人笔直地向崖下坠落。
沈巍庭原本是在白羽身前的,白羽提了内力上下翻转,顷刻间便将沈巍庭换到他的上方。
沈巍庭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白羽浅笑:“我比你大,是你的师父,理所应当垫在下面……”
“胡说!”沈巍庭的眼里突然蓄满泪水,他伸出手臂去够白羽。
但只要他稍微碰到白羽的衣角,白羽便用内力使身体向下几寸,再碰,再向下。
“不要!”沈巍庭徒劳地伸手乱挥,眼泪控制不住地飘在空中。
白羽看着他,似乎又看见了那年因为姜皇后大行,年幼的沈巍庭带着重孝,伏棺恸哭的模样。
他只见他流过一次泪,这是第二次。
白羽伸出手掌,让飞在风里的一滴泪落入掌心。
如果此生休矣,那么来生再见。
如果侥幸逃生,那么我会记得你的眼泪。此生此世。
层层雾气笼罩的悬崖下,是一汪深不见底的碧绿潭水。
白羽感受到碧潭的水汽,他舒展眉宇,和沈巍庭一同落入潭水之中。
沈巍庭和自己都会水,应该无碍吧。
落水的瞬间,他如是想。
可是没过片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虽是春季,但这碧潭的潭水冰冷刺骨,人浸在其中,简直就像泡在冰里。
这种透骨的寒,立刻就将他的神志带回许多年前北域战场的冰窟,那个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绕着他的,噩梦一般的地方。
好冷,好难受……
无数的泡泡从白羽的嘴里、鼻腔里涌出,白羽的意识逐渐模糊……
“风临,风临……”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朦胧中,眼前出现一片微光,微光里一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风临,跟我走吧。”那个身影说:“你别无选择。”
那个身影非常熟悉。
他向他伸出手,语气强硬地要他跟上。
“凭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反问那个身影。
身影的主人叹了口气,抬脚向他走了两步,那人的容貌清晰起来。
——眉眼清俊,风华无双,抬眼看他时,一双眸子如古月寒潭,沉静无波。
“风临,表哥不会害你。你杀了那么多人,只有跟我一起离开,你才能安全。”
杀人?杀什么人?
他说的是谁?他吗?
“纪如墨,你在胡说什么?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脑海里自己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声音里充满了悲愤。
纪如墨轻轻地笑了。
“可是,最终向他们挥剑的人,是你。风临,你必须承认,你麾下的数百将士,是真真切切死在你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