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庭知道父皇心中已有决断,骠骑将军白简珅驰援北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任何人无法转圜。
但是白羽却不是非去不可。
沈巍庭低头,忽然捏起一片摔裂在地上的琉璃盏碎片,举至他父皇的面前。
口中道:“父皇可还记得这琉璃盏是谁人所制?”
皇帝对他突然的提问有些诧异,松开捏住沈巍庭下巴的手指,盯着他手上的碎片,很是端详了一番。
沈巍庭看他疑惑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不记得了。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这龙凤琉璃盏共有两只,一只其上为龙纹,一只为凤羽,均为我已故的母后亲手烧制,赠予陛下的。”
皇帝的眼神闪躲一下,随即站起身,挥了挥衣袖道:“是么?时间太久,朕竟有些不记得了。”
久么?他加深了嘴角的笑容。
母后离世不过半年而已……
“儿臣想向父皇求一个恩典。”
他把琉璃盏的碎片举过头顶。赌那人纵使再薄情,也会念及斯人已逝,允他一诺。
皇帝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会儿,良久,叹了一口气。
“你说,朕且听听看。”
“儿臣与骠骑将军白简珅之子,白风临,一见如故,希望能由他担任儿臣的伴读,望父皇恩准!”
皇帝冷哼一声:“所以,这才是你闯进朕寝宫的缘由吧!”
沈巍庭拜伏下去,以头抵地:“望父皇恩准!”
皇帝随意拉了一把明黄的靠椅过来,坐下。
“看在你已故母后的面子上,朕可以饶恕你擅闯内殿的罪责。但是白风临,他是自己主动请缨随父出征,让他父亲向兵部上了折子,朕亲笔批允的。你现在说让他做你的伴读,便是让朕出尔反尔。”
沈巍庭伏在地面上,不发一语。
皇帝等了片刻,只得自己再开口道:“除非,他再递一次折子,称因病无法随军,如此才可留在京城。等大军开拔后,朕再召他做你的伴读就是。”
沈巍庭终于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琉璃盏碎片,对皇帝再行一礼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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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烈王沈巍庭自请从原寝宫搬出,入烈王府。
帝准。
沈巍庭一出宫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白府。
在门口递了拜帖。
白府管家战战兢兢地捧过帖子,来来回回偷眼瞧着面前气质矜贵,眼神淡漠的小皇子,和皇子身后浩浩荡荡的奴仆以及数十车的家私物品。
一时搞不清这位殿下究竟是来见他们家公子的,还是把家搬到白府来常住的。
好在他们家公子此时正巧与几个军营里的好兄弟喝完酒回来。
沈巍庭远远地看见白羽走过来,眼睛都亮了。
那人神采奕奕,身着白色劲装,腰部的束腰上配着一条金属带子,上面固定着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俊美,但他的俊美中又带着一种飒爽的风姿。
配上束成高高一束的墨色长发,迎面走来,白衣映衬着飘扬的墨发,全身像是沐浴在白色的柔光中,只需一眼便能教人移不开视线。
沈巍庭的目光在他脸上身上不断逡巡,确认他确实毫发无损后,才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的脸色又阴暗下来。
白羽身边有两个武将模样的人。这两人与他并肩行走,一面谈笑风生,一面自然而然地将手臂搭上白羽肩头。
三人勾肩搭背,因为喝了酒,走得摇摇晃晃,脸上也带了一些醉意。
沈巍庭盯着那二人搭在白羽肩上的手,恨不得在那两只手上各盯出一个窟窿。
待白羽走到跟前,沈巍庭拉住他的衣袖。
管家赶紧上前,把沈巍庭的拜帖递给面色酡红的白羽。
附在白羽耳边小声道: “少爷,这位烈王殿下说是您的朋友,来找您有急事。”
“烈王?”白羽重复了一遍,似乎因为喝了酒还有点懵,摇晃了两下方定住身体。
他转头看向沈巍庭,眯起眼睛辨认一阵,然后一拍脑袋:“哦,殿下!”他道。
随即拍开两个好兄弟搭在他肩头的手臂,转身对沈巍庭抱拳,微笑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不,本王……来找你。”
沈巍庭看见白羽的笑容,平时的冷漠自持,能言善辩似乎瞬间破功,连说话都莫名有些打结。
“找我?找我做什么?”白羽诧异。
“本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沈巍庭盯着他的双眼,眼神坚定执着。
白羽虽然喝了一些酒,但还不到醉的程度。
他漂亮的眸子转了一圈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便吩咐管家将两个兄弟安置到客房休息,又把沈巍庭请进府里,一路带至后院,他自己的屋子里。
“殿下,这里是我的卧房,有话但说无妨。”
白羽一只脚带上门扉,转身道。
沈巍庭在他关门的瞬间,身体里就涌动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抱住对方。
他一忍再忍,却还是忍不住,顺从本能地扑上去抱住白羽的后腰。
白羽惊了一下,回头看他。
“殿下这是?”
“我担心你。”
沈巍庭的身高刚好到白羽的肩背处,他紧紧圈住白羽的细腰,把头埋在他后背的衣服里。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你了。但是又怕突然说出来,会吓到对方。
白羽听了他的话,笑了一声:“殿下不用担心,我爹最近忙着出征北域的事情,根本没空管我。前一段时间说要抽打我的话,估计现在连他自己都忘干净了。”
“那就好。”沈巍庭仍然把头埋在对方衣服里。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你能不能不随你父亲出征,就留在京城?”
留在我身边。
“殿下。”白羽转身推开他的手臂,拉开自己与沈巍庭之间的距离。
“我是一个武将,武将的宿命便是战场厮杀,马革裹尸。现在北域战事吃紧,北域百姓在北熵铁骑的淫威下饱受蹂躏。我父奉命驰援,不论是为人臣或为人子,我都应该随他同往,共守北域万里河山。”
白羽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人很难想象,这些话是那个每日里变着法子摸鱼偷懒的白校尉所说。
沈巍庭心里忽然有几分慌乱,他扯住白羽衣袖道:“武将也并非一定要去沙场,留在京城保皇城安全,护一方百姓,也是武将的天职。”
“是。殿下说的没错。但那不是我白家男儿的作风。我白氏一门的祖训乃是倥偬戎马,血染沙场,保家卫国,虽百死然不悔!”
沈巍庭倒退一步。
他眼里的白羽向来是慵懒的,没心没肺的,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分权谋。
跟他呆在一起,哪怕是不说话,也觉得很舒服,像是远离了所有的尔虞我诈与世事纷争。
这样的人,对于沉浸在丧母之痛和夺位之辱,每日里被反复凌迟的沈巍庭来说,像是一剂良药,又像是一捧清泉。
想要紧紧抓住放在自己身边,以此得到慰藉,抚平伤痛。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对什么都懒懒散散的白羽,心中竟有如此大义。
反倒衬得他这个皇子心中只有小我,不顾家国天下是多么的渺小。
可是,渺小又如何呢?如果连自己最重视的人都守不住,要天下何用?
“那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沈巍庭抬起头,与白羽对视。
白羽愣了片刻,随即噗嗤一下笑出声:“殿下不要开玩笑了。这件事是陛下朱笔御批应允的。”
“但是我昨日去求了父皇,求他让你留下来,做我的伴读。”
沈巍庭直视着他:“陛下允了我。”
白羽皱起眉头:“殿下此话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
沈巍庭答。
他自小被作为储君培养,又天生聪慧过人,常人需要花几十年才能掌握的学识和心术,他小小年纪便学成了七八分。
也因为此,他有着与自身年龄不符的城府与淡定。
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常人很难看出他的喜怒,更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白羽盯着他看了好半晌,也弄不清这位烈王殿下究竟是在跟他闹着玩还是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他宁愿是前者。
白羽暗衬这位殿下是不是因为那日他说第二天便会回宫,但却没有回去,所以来他这里闹脾气。
如果是,他有心哄哄他。
毕竟在16岁的白羽眼里,只有十来岁的沈巍庭还是个孩子,用些吃食玩意儿就能哄好。
白羽于是掏出怀里的一个油纸包,捧到沈巍庭面前道:“殿下是不是着恼我那日失约?其实我也悔恨了很久,这不,我给您买了糕点,本来想明日差人送去宫里的。”
沈巍庭此时哪还有心情吃糕点,当即就推开油纸包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不会让你去北域,不论用何种方式!”
这下白羽的脸色终于沉下来。
沈巍庭注视着他,他知道白羽很少冷脸,但一旦他把脸拉下来,那必然是真生气了。
“殿下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白羽拧眉,声音冷道:“末将去不去北域,上不上沙场,与殿下何干?”
“自然与我有关!”沈巍庭听他这样冷漠的语气,心中一阵酸涩,脱口就喊出来。
“哦?”白羽扬起一抹笑,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与殿下有何关系?殿下说与末将听听看呢?”
我喜欢你!
这句堵在胸口的话,沈巍庭差点就说出来了。
但他还是极力忍住。
白羽一定不记得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面,不是他作为太子参加各项宫宴盛典的时候,也不是在藏书阁的时候。
而是更早的以前。
白羽也一定不知道,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白风临。
他其实记了他很多年。
久到对方的模样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模糊,唯有白风临这三个字,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
而如今他与他好不容易见面了,相识了,可以一起谈笑,一起用膳,甚至一同就寝。
他不想就这样把他吓走。
更不愿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