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了,结识了,成为了朋友。他不想就这样把他吓走。
“北域山高路远,气候严寒,白校尉自幼在南方长大,你确定你能适应那里的气候和地域吗?如果到时候因为你无法适应,反而给白将军增添负担,让他辛苦作战之余还要分出心思照料你,那不是得不偿失?”
沈巍庭仰望着比他高出大半个身子的白羽,说出心里酝酿了很久的理由。
他这一番话不无道理,连白羽都思索了片刻才开口:
“确实如殿下所说,我不清楚自己能否适应北域的寒冷,或许我真的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累赘。但是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那是否所有南方军士都不用去北域了?是否大家就都呆在安逸的南方,眼睁睁看着北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眼睁睁看着北域将士流尽最后一滴血,直至北境告破?”
白羽说到最后有些激动,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亮得仿佛能够照亮整片夜空。
沈巍庭立在原地。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白羽离自己很远,平日里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眼神清澈的少年似乎只是他的保护色。
真实的他是一个天生属于沙场的雄鹰,只有在战场的狼烟弥漫,刀光剑影之中,他才能自由地展翅、翱翔。
然而,如果让他展翅翱翔的代价是失去他。那么他宁愿让他一世蛰伏。
“别人都可以去得北域,但是你不行。白羽,你别忘了,你是白将军的独子,白氏到你这一代,只有你这么一个子嗣。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白氏凭何维系?”
白羽闻言忽的笑了一声:“殿下也知我是白家唯一的子嗣。那你可知我白氏缘何如此人丁单薄?”
沈巍庭一怔。
他知道。大焱所有的子民都知道。
“那是因为我白氏几代忠烈,我的祖父,我的伯伯、叔叔以及他们的子嗣,全部战死沙场!唯一剩下的只有我爹,和我。你觉得我白氏有贪生怕死之辈吗?你觉得我白氏一门会因为担心香火无法维系而苟且偷生吗?”
话至这里,沈巍庭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也绝不可能动摇白羽的决心。
但是他自幼习的是帝王策,帝王之于国事朝臣,在于权衡;帝王之于想要收拢之人,则是断其退路,逼其就范,再以利诱之,攻心囚身。
沈巍庭似被白羽慷慨的言辞打动,不再劝说,反而招来伺候他的太监,让其取一壶宫里今年新酿的梨花酒来。
转身面对一脸困惑的白羽,他解释道:“本王已知你心意。白校尉有如此舍生忘死的胸襟,本王佩服。仅以一樽薄酒,遥祝白校尉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宫人很快取来酒液。
清亮的酒液从镶嵌着五色宝石的银壶里缓缓流出,顿时酒香四溢。
沈巍庭倒了一杯酒,举起递给白羽。
白羽虽然惊讶于对方前后转变之快,但毕竟沈巍庭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没有多想,接下酒一饮而尽。
沈巍庭自己却在扬袖饮酒之时,悄悄将酒液倒入袖中……
是夜,骠骑将军白简珅之子突发急症,高热不退,全身寒颤。
京中医馆的名医在白府进出了个遍,各种汤药方子开了一堆,却没有一个奏效。
援北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儿子却突然卧病在床,骠骑将军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好在此时,刚搬出宫的烈王向他抛出橄榄枝,说是因为自己常年需要调养身体,从宫中借了两位太医留在府里。白将军之子急病,可让太医去贵府帮忙看诊医治。
骠骑将军正急得火烧眉毛,军务筹备更是让他忙得抽不开身,此时烈王的施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他当即遣人去烈王府上请太医出诊。
随太医一同前来的,还有金尊玉贵的小皇子—烈王沈巍庭。
太医为白羽诊脉之时,这位矜贵的殿下便手持帕巾,一点一点拭去白羽额上的汗珠。
老管家和端着水盆的小厮面面相觑,不知他们家少爷何时与这位殿下关系如此亲密。
太医诊脉后,直言白羽的病症虽然少见,但因为早年曾医治过一个病人与此症相似,所以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治好。不过此病消耗极大,需要卧床调理,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数月。
太医说这些话的时候,悄悄地瞄了一眼沈巍庭。
沈巍庭自始至终没有分给他片刻目光,只是绷着一张小脸,持着布巾,仔细地替白羽擦汗、喂水。
太医走后,沈巍庭却没有跟着走,堂而皇之地坐在白羽床头,抢了一干白府下人侍奉的活计。
老管家和白羽的贴身小厮扒在门口不敢进去。
小厮戳戳管家,以手势比划:你说他什么时候走啊?眼见天都要黑了。
管家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也比划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先进去伺候汤药啊,总不能让一个王爷一直伺候咱家少爷吧。
小厮哭丧着脸:我刚才去过好几次啦,他不给。
管家和小厮对望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几个沈巍庭带来的宫人侍女,抬着锦榻被褥和一口厚重的大箱子,从门口经过。
那些宫人侍女刚从宫里出来的,颇有些趾高气扬,看见管家和小厮扒在门边,便不客气地道:“让让,别挡着道!”
管家和小厮有一种到了别人府上的错觉。二人当真乖乖让开,眼看着一群宫人侍女登堂入室,将一堆物品放置到他家少爷卧房。
末了,还有个面色倨傲的侍女走出来,将房门一关。
彻底把管家和小厮隔绝在门外。
小厮活见鬼一样拉住管家的衣袖:“陈管家,咱俩是在自家府上没错吧?”
陈管家的惊讶并不亚于他,但他毕竟当了多年的管家,见多识广。
拉开小厮扯住他袖子的手道:“别多话。烈王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干你的活去吧。”
*****
两日后,援北大军即将开拔。
沈巍庭在白羽床前守了两天两夜。
这两天白羽时睡时醒,昏昏沉沉,有时甚至认不出守在他床前的沈巍庭。
沈巍庭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他心里或许有歉疚,却没有后悔。
他早就清楚,在这世间,想要得到并守住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必须不择手段。
包括皇位,包括想留住的人。
宣武门列阵开拔的战鼓敲响的时候,沈巍庭鹜的惊醒。
战鼓如雷,轰隆隆地从远处传来,像要敲进人的心里。
他从榻上起身,打开窗户遥望宣武门的方向。
希望白将军真的能解北域的燃眉之急,顺利凯旋吧。
但如果他回不来。
沈巍庭望了一眼白羽床榻的方向。
届时白羽无所依凭,他可以将他囿于府中,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巍庭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想到白羽,他走到他床榻边,想再摸摸对方还烧不烧了,身上是否有冷汗。
可刚在床头坐下,他就发现不对劲。
白羽的身量修长,睡在锦被里,向来是曲线笔直流畅。
但现在锦被凸起的弧度却短了一截,还微微有些颤抖。
他一把掀开被子!
被子里的小厮啊的一下惊叫出声。
沈巍庭瞪大眼睛倒退一步。
“怎么是你,白风临呢?”
小厮战战兢兢地缩至墙角:“殿、殿下,我家少爷他……”
小厮看着沈巍庭虽然年少稚嫩,但瞬间狰狞的脸,吓得结巴起来,连话也说不清楚。
这时,马厩方向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像在应和宣武门的集结战鼓一般,马儿长啸数声。
随即马蹄声快速而有节律地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像是踩在鼓点上。
这是……训练有素的战马?
沈巍庭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扑出去。
但是他毕竟年幼,奔跑的速度尚不及成年男子,又怎能赶得上训练有素的白家战马?
他追到院外,也只来得及看见那人骑马奔出府外的模样。
——那人银甲长剑,墨发与白袍齐飞。
他骑于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之上,脊背挺直,英姿飒爽,与前两日躺在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怎么可能?
沈巍庭心里大骇,大叫一声:“——白羽!——白风临!”
白羽似乎听见了,微微向他的方向侧了侧脸,沈巍庭看见他的脸色仍然晦暗,显然还带着病容。
“白羽,你快回来!你现在的身体如何上得了沙场?”
沈巍庭一边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嘶喊,平日里的皇子气度,冷漠自持全都抛去九霄云外。
白羽没有回头看他,更没有停下,反而双脚重重地一夹马腹:“驾!—”
马儿急促地嘶鸣一声,瞬间四蹄如飞,扬起一阵尘土,带着白羽消失在沈巍庭的视线里。
沈巍庭无力地歪坐在地。
他带来的侍卫本就守在白府之外,此时见他追出来,呼啦一下全都拥上来。
他推开侍卫长想要扶他的手,转头一把抓住对方衣襟,吼道:“追!不惜任何代价,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
侍卫们应声而去。
沈巍庭也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上马车,朝宣武门疾驰。
*****
宣武门大军列阵。
数十万将士战甲长矛,整装待发。
沈巍庭派出去的侍卫未能在路上拦住白羽。
当他到达宣武门时,白羽已经归入大军,找不到身影。
沈巍庭恨不得踹翻一干跪在地上的侍卫。
但这些侍卫里有不少姜家的人,他握紧拳头,还是忍住了。
大军开拔!
数十万人浩浩荡荡地行军出征。
战鼓擂擂,将士们吟唱起雄壮激昂的战曲: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边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门关,万里蛮人尽焱歌!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
万人浑厚震天的歌声中,沈巍庭趴在宣武门的城头上,急切地寻找队伍中白羽的身影。
可是城墙下人头攒动,万人齐发,沈巍庭甚至不知道白羽在哪个方位。
饶是白羽再鹤立鸡群,姿容不凡,他也无法从这密密麻麻的人头里将他分辨出来。
万人的脚步震得城头都在颤动,沈巍庭的指甲几乎陷入城砖里。
白羽,白风临,求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哪怕是受伤……哪怕是只能躺在床上,需要别人照顾一世,请你一定要回来。
不要丢下我。
不要像母后那样丢下我!
我还没有告诉你,其实很多年以前,你就救过我和我的母后。
当时你抓住我的手,你的手那么温暖,你的眼神那么坚定。
让我记了很多年。
所以,请你一定要回来,让我有机会再次握住你的手,告诉你,我心悦……你。
沈巍庭眼睁睁的看着尘土飞扬里,大军渐行渐远。
不知何时,一行清泪划过他的脸颊。
但他很快掩饰地抬起衣袖,像是风沙迷了眼一般,悄悄拭去。
他的身后还立着数十个宫人和侍卫啊。那些人背后的势力或明或暗。
大军远去。
沈巍庭转身,冷声道:“回去吧。”
宫人和侍卫们恭恭敬敬地让开道路。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的时候,已行至远处的大军里,有一位银甲白袍的年轻武将,立在滚滚尘烟里,回头遥望了一眼宣武门的城头……